第五十八章 习谷之名

正月初三这日午后,姜澄儿与玉无泽等人约好一同出外赏游银杏林。可临出门时,陆念羽忽想起西市那间平素为他们供药草的铺子有余事未了,便拉了玉无泽一道去,姜澄儿只得与陆知期二人先行往太液池而来。

陆知期素来手巧,捻起一根尚未发出嫩芽的藤条,随手一折便是一顶曲取缠绕、样式精巧的藤环。他见姜澄儿正月里仍打扮得素净,便将藤环轻轻为她戴在云髻之上。

姜澄儿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想将藤环取下来,可一抬眼正遇上陆知期的殷殷目光,一时不忍。半晌,她莞尔一笑,将停在半空的手伸将出去,为他理了理鬓间被冬风拂乱的赤红色抹额,柔声道:“知期,你若不介意,从今尔后,便唤我一声长姐如何?”

陆知期心念一沉,道:“姜姐姐,其实我…我心里好生欢喜姐姐。我…我真心想照顾你,想要护你一生喜乐,就像男子汉一样。”

他心中一着急,言辞愈发鲁钝起来。

姜澄儿道:“我知道的,知期,我也很欢喜你。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既无兄弟姊妹,便认了我作长姐,今后互相扶持照顾,不很好么?”

陆知期重重跺了跺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道:“不,不,这并不好,我不要认你作长姐,我对你,是一个男子汉对待他想要保护的姑娘,并不只是弟弟对姐姐。”

他知道的,他终归是拗不过她的,然而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再固执一次。

一丝焚火的气味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放眼望去,银杏林的尽头,已隐隐冒出了黑烟。

这时,一队元兵在银杏林两头往返奔号,敕令行人避开。

姜澄儿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太子府的侍卫亲军,又听得他们喊道:“太子有令,放火烧林,行人远避!”

她一时愕然,脑海中一片空白,任由陆知期将她连拉带拽退到主街上去。

良久,她涩然道:“他们是在说,奉太子之令,烧了这千株银杏林么?”

陆知期生怕她伤难自抑,只好装作不以为然,道:“姐姐想是听错了,正月里天干物燥,或是有人用火不慎给烧着了枯枝引发了林火,正巧太子也在此间游玩,便叫百姓退开避让,免受损伤。”

姜澄儿干笑了几声,轻轻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银杏林奔去。知期忙紧紧追在她身后,高声大喊,她竟如若未闻。

太液池畔的无心银杏,千株连根,一焚俱焚。很快,火势滔天而起,浓烟阵阵,呛人鼻息。

甄缙独自伫立于火光之中,他摒退了左右,严令不许一人跟随。

他要亲眼看着,这曾见证了他与澄儿相许一生的千株银杏,是如何一株一株、一根一木化作灰、扬成烟,最终归于尘埃的。

是谁?他耳朵忽地一动,陡地警觉起来。

有人靠近,且不止一人,是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严整有序。他凝神细细辨听,登时大惊:这些逐渐向他靠近的人,并不是他府中亲兵,亦非枢密院治下的将士。

他过去曾在烟瘴雨林中久染洇湿疠气,落下病根,从此惧烟惧湿,然而此刻身处大火浓烟之中,再想抽身,已然迟了。

熊熊烈火中,朱长庚的脸逐渐清晰起来。当日于镇南军大营之中,他遭遇许尤背叛身陷重伏,竭力血战之后,兄弟们或死或俘,唯他侥幸逃出,后又经丧女之痛,如今整张脸都变得狰狞而可怖。

他轻蔑地斜睨着甄缙,说话声变得阴阳怪气:“这不是太子殿下么?”

甄缙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见四周甲兵之中俱是生面孔,再去瞧他们的兵服制式,知是朝中一品大员府中亲兵的规制,暗想:看来他已投奔了阿合马那狗贼,串通一气,在今日设下埋伏妄图加害于我。

他心中冷笑,又道:今日我宁可自决,也定然不会让他脏了我的血。

朱长庚道:“看来太子殿下猜到些什么了?那让我来猜猜,太子殿下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怪笑着说:“太子殿下定是见到那林照与姜家小姐才子佳人,好一对美满眷侣,心里正在为他们感到高兴吧。”

甄缙旋过腰间那柄冰玉宝刀,不妨听他提起澄儿,心中一痛,这一涣神立时被浓烟封住了口鼻。他猛烈地咳了几声,将刀一把抽了出来。

朱长庚一抬手,正要发号施令。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股疾风袭来,接着便听见马蹄声哒哒作响,脚程甚速,眨眼便至身前。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甄缙左后方窜出,犹如闪电一般。弦已拉满,一弓三箭簌簌破空,顷刻间对方便有六名甲兵倒在血泊之中。

甄缙喜道:“习谷,好身手!”

习谷回头眨了眨眼,笑道:“主人教我的箭术,如今看来可还行么?”又道:“都拉图将军带了兵在后面,很快就到。”

甄缙忙道:“小心!”

他扬起右臂一把接过习谷递过来的流云宝剑,一招南诏剑法的“开帏明月”使出,离他最近的两名甲兵的胁下被剑锋刺到,立时鲜血淋漓,手中长矛应声跌落。

朱长庚退到众甲兵身后,高声道:“不要慌,他们只有两个人,大家一齐上!”

众甲兵齐声应诺,数十柄利刃长矛一齐向被围在中间的二人刺上。

刹那间,习谷连发三箭,又抢过一柄大刀砍倒两人,尔后眼见对方倚着人多势众,车轮战轮番攻上,一时间险象环生,情势极为不妙。他心下叹了一声,纵身扑上,将甄缙牢牢掩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

甄缙嚎道:“习谷不要!”

鲜血喷射而出,似如泉涌,瞬间染湿了他的脸,浸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习谷闷闷地又呕出几口血,捂住了甄缙的眼睛,颤声道:“主人,对不起,我没忍住吐血…弄脏你的新衣裳了。”

甄缙哭也似的狂吼道:“铁穆尔,你起来!你不许伤,更不许死!”

习谷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主人今日怎么叫我铁穆尔…铁穆尔也好,但不及…”

他张开口,大口大口重重地呼吸着,方缓缓道:“主人,习谷这个名字,很…很好,主人取得很好…姐姐说,这个名字不好,是...是她说错了…主人…主人是习谷唯一的朋友…习谷没有背弃朋友,习谷的朋友…也没有背弃习谷…”

他死死地将甄缙护在身下,任谁也拉不开拽不走。

甄缙推不动他,又不敢过分用劲加重他的伤势,只好哭道:“习谷,习谷不要...不行啊,这样不行啊…”

火、烟、血,一齐涌上,他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只能干涩地哽咽着。到后来,声音愈见微弱,只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有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如此,他仍是反反复复地哭嚎着:“不行啊,习谷,不行啊,不行啊…”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每一声哭嚎都似被风撕裂成碎片散在灰烟里。而习谷,再也不能听见这一声声无力的呼唤,亦再也无法给予他这世上最有力的回应了。

许久,甄缙艰难地从他身下一点一点爬出来,他渐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背。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仇恨,而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令人丧胆的响声。

这一十九路泉清掌法,乃是翠峰山人晚年在乌蒙山脉泉清池边,结合其毕生武学心得而悟出的。这一套拳法立意刚猛,同时糅合了南诏派素有的诡谲变化之风,可谓博采众家之长。

此刻,甄缙气凝丹田,力贯双臂,而臂贯于拳,将这一十九路拳法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全数使出。他心中的悲痛无可名状,而拳意方严,阖辟驰骤,劲骨奇翼有若霜天一鹗,变化错综未可端倪。

拳法使毕,他已耗尽了气神,身子蓦地一软,重重地倒在习谷身侧,逐渐闭上了沉沉双眼。

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刻最柔软之处的那个身影。

澄儿,是你吗?

可是我这一次,好像等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