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千里之守
泛舟大海之上,姜澄儿一直凝眉沉思,细细琢磨着临行前林照将她拉到一旁小心嘱咐的那两件事。
头一件,便是王善怜的真正死因。
林照亲身感受过絮云针的厉害,也历尽艰险劫后余生。当日,他虽未有依照正确的方式解毒,然而服用业火丹后,却也可保针毒不再发作。
而王善怜是由陆警予亲自医治并为其调理的,在那之后整整八年之中,从未有复发过。加之其修习全真心法从未懈怠,故而数年间身子一直康健,直到旧年惊蛰时分,寒疾复发。
她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非寻常药材能伤的。而能引发其旧疾的,唯月光花嫌疑最重。
这件事,林照从未向王著提起,毕竟斯人已逝,何苦令活着的人再痛一次?就让王著以为他心所挂念爱护的幺妹,是平静安然而去的吧。
而这第二件事,亦发生在旧年惊蛰后不久。
当年,林照于崖山海战后逃出,身上所携共有两方印玺,也即镇国玺和定命玺。这两方玉玺,在林照旧年春日里北赴大都之前,曾亲手委托王善怜将其保管在扬州林一羽家宅。
然而,当他重返扬州时,这两方印玺竟尔凭空消失了。
这一年多以来,此两件大事一直在林照心中存有疑虑,却苦于无任何线索踪迹可循,只得压在心底。
直到前一日,他从王著口中听闻当年朱长庚加害玉承子并夺走业火丹一事后,心里便暗暗将这两件事也同朱长庚联系起来。
姜澄儿甫一听林照提起他心中所虑,立时便给朱长庚定了案。总之,与此人定然脱不了干系,她想。
玉无泽见她口中似喃喃有词,又双眉紧蹙,便问道:“姜姐姐,你在想什么?”
姜澄儿道:“玉儿,你说人的心最坏能坏成什么样子?”
玉无泽道:“若是我们能揣测到最坏之人的心思,那我们又成什么人了?”
姜澄儿笑道:“也是。”又道:“正所谓君子不忧不惧。何须管那些作恶之人会对我们如何?古书上说,如保赤子。倒是我狭隘了。”
她目光停在天边那几艘巨船之上,举目望去,海天相接处,每隔数十里,便有一排巨船列营,纵桅帆上的旗帜迎风招展,甚为显眼。
那是太子帐前怯薛军的海路舰队。
久久,她惊呼一声,道:“这…这…”她脑海中瞬时有千头万绪闪过,却无一定论。
玉无泽的神色倒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早已了然于胸。半晌,方开口道:“这俱是甄缙的意思。”她顿了顿,继续道:“自姐姐出海避居仙霞岛之日起,这千里舰队就在此处了。”
姜澄儿心中大震,实不敢相信耳中所闻,继而问道:“何谓千里舰队?”
玉无泽道:“我出海时,在钱塘渡口发现那儿有元廷海军的舰营,故而绕道南下,另择水路出海。没想到沿海走了百里,一路皆有元廷海军守卫。后来暗中探查,方知这是太子府的安排。东海近海沿线千里皆为其守军,所为则是阻防奸险之辈出海寻岛,怕会对你不利。”
姜澄儿一念恍惚,手中桂桨登时跌落。良久,她浅浅长长地叹了一声,心道:他如此为我,我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同等待之,可怜我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也不知下一世再见时,会否又复天涯路远,世事两茫茫…
想到来世,她暗暗道:第五,我们总会再见的,无论来世还是今生,我都不会负你。
浩浩风起,冥冥日沉。
离她们二人所乘小舟最近的一处巨船营呜呜吹起号角,紧随着鼓声四起,呜吟不止,传之千里。
巨船上的元兵似乎识得来人,以鼓角号令周围船只退开避让,令姜澄儿与玉无泽二人可以无所牵碍地通过。
玉无泽望着渐往远处停靠的大船,道:“想来他只是想保姐姐平安无虞,并无意干涉你行事。”
姜澄儿点点头,拾起桂桨加快了速度行船。眼见快到渡口了,她忽而振臂疾呼,高声道:“兄长!你怎么也来了?”
玉无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侧身立于礁石之上,素冠青带之下白袍微动,遗世独立,望之俨然。她轻轻笑了一声,向姜澄儿道:“你再细瞧瞧,谁是你兄长?”
姜澄儿一时怔住,待行船渐近,方才看清那人并非林照,而是陆知期。一别经年,但见他一脱往日稚气,朗眉星目,丰采爽俊,确与林照有几分神似。
陆知期听见声音,始从绵绵思忆中抽离出来。他一侧过身,正和姜澄儿四目相对,登时脸耳通红,匆匆避开对方眼神,低眉垂首,小声唤道:“玉儿姐姐,澄...澄儿姐姐。”
玉无泽跳上岸,整了整衣冠,打趣道:“谁许你唤姜姐姐闺名了?还不快改过来。”
陆知期忙改过口:“姜...姜姐姐安好。”
姜澄儿一笑,双眼便成了月牙儿,声音极轻快地说道:“知期,两年未见,你竟比我高出一个头啦!瞧你这般俊俏模样,将来可不知是谁家姑娘有这个福气呢!”
陆知期听到她的声音,竟愈发脸红耳热,一时心神慌乱,不知如何作答。
玉无泽道:“姜姐姐要同我一齐去大都,你是来为我们送行的么?”
陆知期蓦地昂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说道:“我也与你们同去。”
玉无泽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去做什么?”
陆知期道:“新弟子们有五位师兄调教,我…我总归无事,也该出来游历,长点见识。对,对,太易师兄说了的,我该出来增广见闻,淬炼心性,否则总也长不大,如何做好掌门?”
姜澄儿笑道:“这话倒没错,出门多看多学本是少年人应该做的,总在一处闷着反而不好。你年纪还小,正是云游四海释放天性的时候。”
她转头向玉无泽道:“我们一同去,多少也有些照应。若放他一人在外闯荡,我倒不太安心了。”
玉无泽扑哧一笑,向陆知期觑了一眼,笑道:“我瞧啊,他出来游历是假,陪伴佳人是真。”
陆知期忙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想去找念羽哥哥,正…正好遇到...你们…哈哈,真是巧啊!”他自顾自尴尬地笑了笑,搔搔头,又心虚地望了玉无泽一眼,连使眼色,只盼她勿要再拿他说笑。
玉无泽哈哈一笑,拉住姜澄儿的手直往前走了几大步,又回过头,向呆在原处不知所措的陆知期高声喊道:“还不快跟上,牵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