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雨十年

十年前的冬日,王著为其幺妹王善怜遍寻絮云针毒解药而不得。

其时翠峰山人已过世经年有余,江湖上关于业火丹的传闻多而姑乱,莫衷一是,但俱是捕风捉影,作不得准。

王著思来想去,先托其同窗挚友陆临前赴衡山南诏派向陆警予求药,后又孤身一人前往泉州玉虚盟总坛天机堂寻访玉承子。

他心想,陆警予接任了南诏掌门,最是可能掌握业火丹之人。而陆临是为南宋丞相陆秀夫之子,陆警予之兄,也即为陆念羽的父亲,由他去求药,最为合适。

更何况,善怜曾与陆家那位警予妹子一同上家学,后又一同入宫作公主身边的伴读女官,是一处长大的孩子,自小感情就好,警予妹子当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玉承子,乃是翠峰山人生平最为得意的弟子,业火丹亦极有可能在他手中。

然而此人毕竟是天机堂堂主,心思难测,故而王著决意自行前去寻药。

陆临将消息带到衡山后,又将其当时还唤作陆梁的独子托付与其妹。

那几年,天湖派受元廷重金犒赏,对陆秀夫后人穷追不舍,故而陆临不告而别,孤身引开敌人,此后一去不知所踪。

在那之后,陆警予派门人于昆仑河纳赤台接回王善怜。在那里,南诏门人获知陆临曾出现在昆仑山死亡谷附近,可惜遍寻昆仑终无所获。而这一切,俱是王著所未能料知的了。

王著原想着到了玉虚盟,或可拜请其宗主林一羽出面向玉承子问药,岂知当他赶到泉州时,林一羽已于日前北上回扬州祭祀家祠,真可算是十分之不凑巧。

业火丹乃世间奇烈之毒,亦可解世间最阴之物,这般稀罕的东西,想来光凭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玉承子定是不会轻易答允的。

如此一想,王著便暗自计议夜闯天机堂,或可窃得一丸。这等行径虽不甚光明,可他心系幺妹,只得出此下策。

玉无泽右耳耳垂之下,那一处极深的剑伤,便是王著当日失手所伤。

其实,玉承子虽对于王善怜为奸臣贾似道儿媳一事颇为介意,但毕竟念及其父王安节将军英勇忠烈,赠药解毒之事原不难说。

没成想王著一时莽撞,夜闯天机堂误伤其幼女,玉承子心中恚怒,与王著约定七日后比武较量,若王著能胜了他,相赠业火丹自不在话下。

七日之期一到,两人依约在泉州飞仙山脚下的岱仙瀑布旁比试。

这本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与旁人并无相干。岂料便有一位居心叵测之徒,于二人比武之前共饮的那壶酒水中,暗地里动了手脚。

这个人,正是玉承子的心腹,朱长庚。

初时药力不显,王著与玉承子二人缠斗半日有余,方始察觉有异。然而当时已是两人催动全身内力相较高下之时,最是惊险万分的时刻,绝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松懈,只得强自支撑。

最终,二人筋脉俱损,内力全失。

虽是如此,玉承子仍是义气为先,从怀中取出业火丹,言道:“今遇此劫,乃是命数天定,怪不得王兄。小弟今日方知人外有人,过去是我见识短浅。天下武学,原是没有止尽的。”

这时,他蓦地瞥见朱长庚于瀑布之后拐了出来,立刻喜道:“长庚,快将这位前辈送回盟中医治。”

而朱长庚,脸上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慢慢走到玉承子身边,忽然对准其头顶百会大穴一掌劈下。

王著虽反应甚速,然而他武功散却,气力已虚,待奋力纵身扑上时已然不及。

后来,朱长庚取走了玉承子手中那三枚业火丹。为免落人口实,他便谎称是天湖派的杀手于比武之时暗袭玉承子,又将王著拘禁起来,后弃于仙霞岛西山禁地溶洞之底。

一晃九年过去,王著又见到当年还是小玉儿的玉无泽了。

玉无泽听闻当年父亲惨死的真相,气得浑身发抖,仰面而泣,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此静默良久,王著先开口问道:“小娃娃,你脖子上的剑伤如今还发作么?”

玉无泽稍稍平缓心绪,道:“早已好了,前辈勿要挂怀。”又问道:“朱长庚既如此卑劣,为何当时没将前辈您一齐…”

她话未问完,又觉不大妥当,瞬即停住不说。

王著哈哈一笑,道:“这个,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既活着,又何必计较他为何没杀了我这种事呢?”

其实,玉承子甫一合眼,知晓当日比武之事的天机堂弟子为防歹人作祟,陆续赶到飞仙山,只是迟了半日。朱长庚为显宽大,假意将王著带回安置,实为行拘禁之实。

玉无泽道:“倒是前辈您,数年前我见您时,您可比如今精神多了。为何短短几年间,竟苍老得这般快?”

王著尴尬地咳了几声,瞪了她一眼,道:“遮莫,张口就来,我哪里老了?”

又道:“朱长庚嫌我失了武功之后,精神还好得不得了,就给我吃了一味药,故而我这一年啊,可相当于你们这帮小娃娃的两年。”

玉无泽听了,嚯地站起身,咬紧牙恨恨道:“我非手刃此人不可!”

王著道:“好在这岛上灵气清盛,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我在此处待着,也不觉得坏。”

他为人素来乐观通达,虽有时行事莽撞了些,但从未将得失放在心上。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隐藏内心最深处的落寞与不甘。

到后来,他是否真的对过往一切都不在意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水畔芦苇碧苍苍,深秋白露结成霜。阔阔真曾满心期待过的冬天,终于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