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先天五绝剑(三)

林照昏迷了十天十夜,终于醒了。

他一睁眼,便看见阔阔真伏在他手边打盹儿。他静静瞧着她的睡颜,这个蒙古女人,他不认识。

若是以往,他必定立时将手腕从她头下一把抽出来,还要离她越远越好。

然而他此刻并没有这样做。

内力全损,武功尽散,他心里已然十分明白。或许还有转机吧,然而他此时心若死灰,形如槁木。

世上有一种病,这种病不痛不伤,然而它盘踞在周身上下,附着在筋脉血液之中,终其一生都无法根除。这种病,叫作往事。

纵然他心似寒灰,也难将往事忘记。

阔阔真醒了,她缓缓抬起头,呆呆望着他睁开的双眼,竟朝着他笑了,那般干干净净的笑容,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

“你果然好啦!都怪我莽撞,害你失了武功。不过你放心,我阔阔真既遇见了你,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会对你负责的。”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她是用蒙古语说的。

他听不懂这个女人说话,然而他仍是艰难地抽动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我病了很久吗?多谢你耐心照顾。那一日你喂我药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可我没有阻拦你。我如今虽失了武功,却也不如何遗憾,你千万不要自责。”

阔阔真见他一脸闷闷的样子,又道:“我们出去看看,这个岛上风景真好。你既活过来了,就该看看太阳。”

她拉住林照的手,也不管对方身体有没有痊可,大步流星将他拽到屋外。

午后的阳光真刺眼,伴随着温湿的海风,抽打在林照寸寸肌肤之上。

他扬起右手,挡住了阳光。

阔阔真一把将他的右手拨了下来,道:“不怕,熟悉了就好了。”在她心里,病人就该多晒晒太阳。

二人在阳光下静默着,她忽而转过头问道:“我叫阔阔真,你叫什么?啊对了,你听不懂我讲话。不过那又如何?我也听不懂你说话,我们两人平啦,谁也没输给谁。”

林照方才发觉自己此刻身在仙霞岛西山后苑抚云阁,这里曾是王家姐姐隐居之所,也是他少年时常常来玩耍的地方。

他一念恍惚,道:“十年飘零,到头来,我竟成了个无名无姓之人。”

张弘范,终是死在了他的剑下。后来,朱夕楚也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为朱夕楚挡了那根凛厉无比的絮云针,并不是为了救她。

他不过是,亲手了结了他的前尘,杀死了他的过去。一个人没有了过去,便如同从自己体内生生抽去了一魄。

一个人没有了魂魄,便该如何?林照选择了死。

然而阔阔真将他救了回来。他平生最为厌恶蒙古人,他也曾立誓收复河山,誓要屠其全族,将他这一生的苦难还回去,那是他还以为自己仍是南宋卫王赵昺的时候。

然而这个蒙古女人将自己救了回来。

夏日的暴雨总令人猝不及防,沉沉乌云转眼间怒卷临至,居高临下冷冽地洗礼万物生灵。海天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海岛之上的狂风骤雨原来这般骇人。蓦地里,他耳朵微动,鸢飞鱼跃之间,后山之中隐隐有剑意。

林照心中一沉,道:“是何人在这风雨中练剑?”

阔阔真用手接了雨水,放到林照眼皮底下,喜道:“你瞧,这是神仙雨露!”

她忽而想到什么,双手一扬,雨水溅了林照一身,她急忙用袖子替他擦拭,又道:“这次出来玩,原没想到有这么多奇遇,我真开心。后山有人练剑,他们真是厉害,你一定有兴趣,我带你瞧瞧去!”

她捻起廊下一根藤条,学着姜澄儿舞剑的模样一招一式比划起来,却全无章法。

林照脸上浮起浅浅笑意,竟十分温顺地随她一同往后山走去,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暴雨大肆冲刷完这一片土地,便即拂袖而去。

后山林深枝茂,青青长草竟和人一般高。阔阔真紧紧拽住林照的手,防止他走丢。

远远的,还未见到剑光所在,便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太易之剑,未见气也。时阴阳未变,寂兮廖兮,须得于风狂雨骤时,剑所指处,波恬浪静。”那人哎哟了一声,继续道,“女娃娃笨啊,笨啊!你这个剑花太实诚了!不行地!哎哟,笨啊…”

树梢晃动处,姜澄儿于林间平平跃出,回转手中木枝自上而下,勉强挽了半个剑花便收回招式,道:“王兄,这暴雨说下就下,雷声轰轰,雾气迷眼,我是真害怕…”

王著道:“罢了罢了,这才第七日,你又是小娃娃,自然学得慢些。”

姜澄儿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一偏头,便瞧见阔阔真在拼命朝她挥手,而她身后半步处,是林照。

她惊呼了一声,跳着奔过去,待到林照跟前,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兄…兄长。”

林照是俞容娘所出,自然也是她的亲兄长了。

然而对方脸色极是漠然,许久,方缓缓道:“别这样叫我。”

她一愣,脸登时红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阔阔真道:“他不会讲我们的话,你教教他好不好?我觉得同他说话很好玩的。”

姜澄儿旋即想到阔阔真仍当自己是元朝太子,脸更红了,嗫嚅着道:“郡主,这多日来我光顾着其他,反倒将这最要紧的事情忘了。其实,我不是太子殿下,我只是他一个…一个…”

她心中纠结至极,对于她和甄缙的关系,实在难以分证清楚,更难以用一个词来概括。

半晌,方继续道:“我和太子不过是…有些渊源,至于当日为何要欺瞒于郡主,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望郡主勿要动怒。”

阔阔真往她腰间的金印望了一眼,又看看她,旋即笑道:“我早知道了。”

姜澄儿又是一怔。

阔阔真道:“这多日来,你莫不是与我同睡在一间房?”

姜澄儿登时恍然大悟,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齐仰头大笑起来。

自搬入抚云阁内,因那后苑之内的房间多数是为王善怜藏书之用,余下的棋室、茶阁和药房皆不能当作卧房,偌大一个院子,只整理出两间大屋可作休憩之所。

其中一间大屋自然是病人独享的,另一间便是阔阔真和姜澄儿共用的了。

至于王著,他这数年间在溶洞内住习惯了,于这山岭草野之中,哪里不能睡?故而谁也没管他究竟在何处睡觉。

多日来,姜澄儿早出晚归,一心向王著请教先天五绝剑法,日以继夜苦耕不辍。而阔阔真多数时间都在林照病榻之前,因此她二人实际在一处的时间当真少之又少,更难有深谈。

故而直到今日,姜澄儿方才记起,二人同屋同宿,竟已十日有余,对方自然早已知道自己是女子了。

王著见昏迷了多日的林照醒了,也挥着手笑道:“病娃娃醒啦,身上可还觉得舒坦?”

林照恭恭敬敬作了揖,道:“多劳前辈关心,晚辈已好了大半。”

王著道:“叫我王兄就是,何必客气。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甫一听到此问,林照略微有些怔忡。

八年前,贾清平和林一羽携其一同上岛寻药,那日船舱之内,林一羽也这般问过他。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他心里说着,我叫赵昺,是宋朝卫王,是受命于天的真龙之子。然而他终于只说了句:“我叫阿照。”

后来,旁人都叫他林照,林堂主。

可是此刻,同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却失了方向。

良久,没有回答。

姜澄儿见几人愣在原地,场面略有些清冷,便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向王著道:“这是我兄长,不过中间有些曲折,他现今叫林照。”

“不,我不叫林照。”

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起,林照昂起了头,面色如霜,眼含血丝。他冷冷地说道:“我非林非赵,何来林照之名?”

姜澄儿眼见他心性大改,全然不似往昔的模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再作声。

阔阔真全然不明白他们几个人在说什么,然而微微感到场面有些混乱,便向澄儿道:“你既不是太子殿下,那你是谁?叫什么?”

姜澄儿道:“我是汉人,名叫姜澄儿,机缘之下学了些许你们蒙古人说话,实则粗浅得很。”

阔阔真笑道:“定是太子殿下教你的了。”

她努努嘴,黑眸一转,拉住林照说道:“我们去采花吧,风铃花好不好看?你可喜欢?”

林照本就觉得自己束发素带之上似是挂着什么物事,然而摆了摆头又感觉不到重量,大约是穿过后山时沾上了叶子吧。

林间树叶上的雨水渐渐聚在叶尖,终于啪的一声落在他发髻之上。

水珠溅起,一串泛紫色而酷似铃铛的小花缓缓归入尘土之中。

阔阔真急忙将花拾起捧在手中,又取了一朵插在林照高高的发冠之上,道:“在我们草原,很少很少见到风铃花的,若是遇到了,那可是上天所赐,是大大的好事。生病的人,床前只需摆上这种花就好啦。这儿真好,处处都有风铃花。”

林照素来不喜旁人碰他,更别说为他戴头花这种荒唐事,然而他始终未有伸手将花取下。

姜澄儿见他二人渐渐走远,心中颇有些异样:阔阔真将来是要嫁入东宫的,与林照如此这般是大大的不合礼数。

她虽这样想,却也没有法子。世间之事,原也难说对错。

王著道:“这个蒙古女娃娃和病娃娃真有趣,一个讲蒙古话,一个说着我们的话,两个人自说自话,却好像完全没有阻碍,还一副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姜澄儿一想,确是如此,不由得笑道:“那自然是心意相通,与语言无关了。”

王著咳了一声,忽而正色道:“倒是你这个笨丫头,这太易剑总也体悟不到真义,七天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姜澄儿声音立时有些低沉,道:“王兄,这才是第一层,才刚学到太易剑法,我便这般愚笨不通,将来果真能练好这先天五绝剑么?我可不想枉费你多年的心血,辜负所托。”

王著笑道:“太易剑原是第一步,而第一步往往是最难迈出的。须知古人有言,六年雪岭为何因,只为调和气与神。如今你已有了混沌心法的根基,要练成这第一层,原也不难。”

姜澄儿眼睛一亮,道:“那便不需要六年了?”她心系三年后将会发生在甄缙身上的那一场祸事,只盼能越快练成越好。

王著捻起胡须,垂眸一根根数着,幽幽道:“不过你这七日来一点长进也没有,连最基本的道都感悟不到,只怕…”

姜澄儿登时收紧了心神,只听他又道:“第一层最易练成,也最难练成,凭你的资质,若机缘之下能悟得道,需得九九八十一日,便可将这太易剑练成。”

姜澄儿心下一忖,八十一天练得一层,倒也不算太慢,何况,习武之人最忌心热而患得失。

末了,她缓缓垂下眼眸,静听云间风雨声,初时,耳畔仍有海风呼啸。

渐渐地,置身浮尘,却彷若定云止水之中。

游云飞走,明月西上,五更之时,气未动,情未萌。

月落日升,白云海鸥,静谧无声,她忽而睁开眼,身虽未动,气散而宁。

她眼前所见,恢漠太虚。

此为先天五绝剑法第一层,太易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