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岛上岁月
海岛之上的岁月,悠悠长长,无有尽期。
姜澄儿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数过,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是为三盏茶,一盏茶是两炷香,而一炷香的时间,是那样漫长。
她用下巴抵住木剑之柄,望着远处海面雾气蒸腾,又在心中默默数起来。
五分为一炷香,而一分是为六弹指,一弹指便是十刹那。
而一刹那,是永远。
甄缙,你过得好不好?我过得很好。等我练就了先天五绝剑,就去杀了阿合马,杀尽一切于你有碍的乱臣贼子。
到那时,你便不会责怪我当日离你而去了吧。
只是,天湖派的那个黑衣人逃走了。他听去了关于我身世的秘密,而我没能杀了他,是我没用。
她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沮丧。
“澄儿,又在发呆啊。”
阔阔真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下,往前是一截断崖,山谷虽不算深,却也一眼望不见底。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于断崖之畔晃荡着双脚,笑嘻嘻地问道,一口生涩的中原话说起短句来竟也算得上字正腔圆。
“郡主今日怎么得闲来找我,林照呢?”姜澄儿温言问道。
修习太易剑已七七四十九日有余,阔阔真求着她教自己说中土官话也有些日子了。
她倒也不笨,虽然学得慢些,咬字也不十分准,然而比之最初已颇有进益。
阔阔真吸了吸鼻子,道:“他又要我回大都去,我不回,也不要听他这样说,就来找你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不仅林照,姜澄儿也时时劝她回家。
阔阔真回答得也十分干脆:“我不回。”
她总有许多借口,比如海岛风光好啦,比如这儿目之所及都是她喜欢的风铃草啦,比如要留下来看姜澄儿练剑啦...
只有一点她从没说起过:比如,因为林照在这儿。
她拍着胸脯对林照说道:“阿兄,都怪我莽撞害你失了武功,不过你放心,我会负责的。”林照也拿她没有办法。
林照不许人再唤他“林照”这个名字,可他始终没有为自己再取一个新的名字。
阔阔真原本十分为难,好在她起先不通汉语,两个人之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故而她用蒙古文叽哩咕噜说上一大堆,也未见得就一定要唤他的名字。
她不喜欢南方的,她觉得南方人个个都是小家子气,又觉得南边山势连绵地处幽深,远不如草原那般阔远无涯,一碧千里。
所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央了姜澄儿学这些南人的说话。
当她学会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连成了句,终于说得了这些南人的话以后,她心里便犯了难:如今我与他说话,定然是要说他的话了,可我怎么称呼他才好呢?南人最重礼节,若我不唤他名字便同他说话,他定会嫌我粗鲁吧。
以往在草原的日子里,她心里从没装过心事,也不屑于有甚烦恼。
然而如今,为了如何称呼林照这个难题,她真真切切地愁闷了好几天。
其实林照并不如何在意,阔阔真不唤他的名字,那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有许多许多话对他讲。
而他心中对于姜澄儿,终究兄妹之情难舍。她唤他兄长的时候,他亦会点头回应,只是神情间总有些疏离感。
某一日,阔阔真听见澄儿唤他兄长,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喜道:“阿兄,以后,我便叫你阿兄。”
林照瞧着她因了一个称呼便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竟也因了她的欢喜,而感到欢喜。
欢喜过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怅然。
阔阔真总归是蒙古的女儿,她是属于草原的,她总是要归去的。
因此,他告诫自己,不可动情。
在阔阔真眼中,这个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忧伤的林照,若是放在他们蒙古草原好男儿中间,实在显得过分文弱谦和了,自然是比不得的。
可是,仍是在她眼中,这个在她面前总是淡淡笑着,不急不恼,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他内心的这个林照,不知不觉已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对姜澄儿说道:“你说,我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姜澄儿道:“郡主这般好性情,怎会有不喜欢的人呢。”
阔阔真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是的,我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应当是极少极少的。可是,在我喜欢的人当中,我仍是最喜欢他,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他。”
姜澄儿笑道:“这又如何见得?”
阔阔真道:“有一天,阿兄问我是否也会有心事,我这才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番。原来我也是有心事的,可是我的心事,在他的心事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姜澄儿略有些惊讶,问道:“郡主的心事是什么?”
阔阔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身边的小石子,许久,她说道:“我的心事,就是他啊。”
她喃喃道:“澄儿,你真幸运,阿兄是你的亲兄长,你可以大大方方站在他身边,与他同处。可是我啊,我总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还需得时时刻刻忍受着他劝我回去的话,我是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姜澄儿道:“你既想认他作兄长,认了便是,我又不会小器不许。”
阔阔真急道:“不,不是的,我可不是要认他作哥哥。”
她连连摆手,生怕姜澄儿当了真,将这种话告诉林照。她可不想与林照成为兄妹,一丁点儿都不想。
姜澄儿笑道:“那,你想认他作什么?”
阔阔真脸一红,却昂起头,大大方方说道:“我自然是想成为他的小娘子。”
她抓起一把小石子,一粒一粒,没有方向地朝山崖之下扔去,又道:“那天张将军娶小娘子的时候,可真是热闹,小娘子的红嫁衣真好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在我们草原,冬天是最适合出嫁的时节,谁家娶了小娘子,足足得热闹好几日呢!”
她仰起头,定定望着天,半晌方道:“冬天啊冬天,为什么还不来呢?”
姜澄儿被她惹动心事,也不禁难过起来。
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那是甄缙与她的约定,然而四月早已过去了。
阔阔真扭过头,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她英气的脸庞上展开,一如往常,她又道:“澄儿,你们都说我性子好,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天底下哪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事呢?可是阿兄总是一脸的忧伤,我从未见他展颜笑过。
若是在以前,我定然不会料到有今日。我从前想象过,我的心头好,那一定是骑着高高的马儿,在大草原上驰骋终日的爽阔男儿。可是到如今,我竟是这般爱他,你说奇不奇怪?”
姜澄儿一时难以回答这样晦涩的问题,只好十分不解人意地问道:“那太子殿下呢?”
阔阔真道:“这与太子殿下何干?我与他并无婚姻之约,他早已拒婚了。那一日我去溪流别院找他,便是为了此事。我只是气不过皇帝陛下赐婚的当场他便不留情面地拒了婚,并不是想要嫁给他。”
她忽然伏到澄儿肩头,搂住她的细颈,笑道:“那天我见你腰间配着太子金印,我知道那是御赐信物,世间独一份的,便将你认作了太子。没想到真正的太子也由着我来,还告诉我他和你情投意合,只是碍于身份不得声张。我见你们行为亲昵,还真道当今太子竟有…断袖之癖呢!”
她说完便咯咯笑起来,姜澄儿亦觉啼笑皆非,原来当日甄缙怎么都不肯说是如何将郡主劝走的,却是因为这个。
雾气朦胧间,山谷中一阵熟悉的破钹声忽地破空而出:“是谁在我头上扔石子!啊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哎哟喂,娃娃不懂事,竟欺我老来弱,不得了了喂…”
阔阔真和姜澄儿俱是大惊,忙跳起来,将手中石子尽数抛却谷中,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这时破钹声又起:“怎么又…啊呀,不得了哇,有出息了哇…我才说完,你们这帮不懂事的娃娃,扔得倒比先前还多了,不得了哇…”
其时红日当空,碧空如洗,海岛岁月,无人惊扰,各自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