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先天五绝剑
海岛上灰蒙蒙的,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姜澄儿迈上通往玉虚书苑的石阶,厚重的团云压将下来,山顶的白色屋宇若隐若现。
东厢客院原是甄缙、陆念羽和太易太初旧年夏天上岛来时的客居之处。
当日甄缙火烧地牢,一身宝蓝锦缎长袍被烧出了许多窟窿,不成样子。
冬来夏往,那身缎袍仍静静地躺在客房的木床上,积满了灰尘。
姜澄儿掸去缎袍上的积灰,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在怀中,又沿着长廊将各处庭院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并不见阔阔真和林照的影踪。
偌大的山间书苑,巍巍然立于大海之上,千百年来日月更迭,星云游走,而它始终无声无息。
夜色渐沉,姜澄儿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敢继续在此间待下去。
极目远眺,但见西边数里之外的山坳间似有柴烟袅袅,她心中一喜,知是阔阔真。
还未走到近处,便听到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在吵吵嚷嚷。
姜澄儿心中疑心渐起,忙欺到一株大树身后向火光闪动处张望,却听那破钹似的声音说道:“小娃娃不得了哇,害死人啦害死人啦!”
她心中一凛,又望见阔阔真的身影出现在火堆前,立时快步奔过去,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阔阔真两手不空,正忙着烤海鱼,漫溢的鱼脂滴在柴火堆上,时不时发出滋滋地声音。她一回头,灿然笑道:“太子殿下,你终于到了!”
姜澄儿脸一红,道:“郡主,其实我…”
这时数丈之外又响起那熟悉的破钹声:“哎哟,不得了喂,又来一个不懂事的蒙古女娃娃。”
他听她二人用蒙古语交谈,便也以为姜澄儿也是蒙古女子。
姜澄儿这才抬起清眸向那声音所在之处望去,只见他须发皆白,瞧着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不大合身的灰白衫子,半倚半靠着歪在一块巨石旁。
她见此人不过是个体弱老者,不及详问,回头低声向阔阔真问道:“我托你照顾的那位公子呢?”
阔阔真举着木枝,往身后的灌木丛一指,道:“吃了药正睡得香呢。”
姜澄儿见浅草后露出林照的盔甲一角,呼吸起伏还算平稳,略放了心,忽而问道:“哪里来的药?”
阔阔真道:“将军小娘子给他的药。”
姜澄儿点点头,既是朱夕楚给他的,自然是好的,便在阔阔真身旁空地坐下,又从她手中取过一串树枝紧紧叉住的海鱼悠悠然烤了起来。
良久,她惊呼一声,道:“小娘子呢?”
她这几日间忙于赶路,又累又饿,早已将朱夕楚抛之脑后,此刻方才想起还未将她安葬。
阔阔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出海前找了一片青草地将小娘子安葬了。”她尝了一口鱼肉,觉得仍不够味儿,便继续放回火上烤,道:“莫非是不许葬的么?那我们回去的时候再挖出来就是了。”
姜澄儿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谈起生死之事似毫不挂心,只好道:“辛苦郡主了,这件事原本不该劳烦郡主的。”
阔阔真道:“这有什么辛不辛苦的,大家都是朋友嘛。我与小娘子只见过一面,却能为她操办后事,也算是极有缘了。不过,小娘子是南人,我用咱们蒙古的方式葬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恼。”
姜澄儿却想着,阔阔真于出海之前将朱夕楚葬入青冢,无论具体在何处,总归是在钱塘县所辖之内。
钱塘,那里恐怕是朱夕楚生前最不愿去的地方吧,然而生前哪知身后事,钱塘竟是她的埋骨之所。
老天爷这个玩笑,真真是令人只得摇头喟叹。
此刻破钹声一起,划破了火光:“小娃娃不懂事,将老朽晾在一日一夜了,小器得连口吃的也不给,现在的小娃娃哟…”
他啧啧抱怨着,又随手从地上捡了几个果子,随随便便在袍子上擦去了泥土,便放入口中大口大口嚼着。
姜澄儿将手中的鱼儿一把扔过去,他立时便接住了,笑道:“原来小娃娃听得懂我说话,多谢!”
他一笑起来,白须微动,眉眼弯弯,显得甚是和蔼可亲。
姜澄儿客客气气作了个揖,道:“小辈们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勿怪。不知老人家为何飘零此处?”
那人边小口试着鱼肉温度,边笑嘻嘻道:“遮莫,张口就来,哪里瞧得出我老了?”
姜澄儿一怔,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儿,道:“是在下失言了,不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在下乃钱塘人氏,乱世流连海岛于斯,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赐教。”
那人哈哈大笑,问道:“你是翠峰山人的弟子?”
他随即想到十数年前翠峰山人便已仙逝,与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娃应当素未谋面,于是转而问道:“你认识陆家的警予妹子?可是她收的弟子么?”
姜澄儿道:“在下确与陆掌门颇有些渊源,只是未曾有幸得见。”
她心中甚感奇怪,不知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怎会猜知她的来历,而听他呼吸吐纳之间,并非习练武功之人,怎的言语之中似与翠峰山人甚为熟络,又大大方方地称陆掌门为妹子?难不成,他竟是陆念羽的父亲!
那人叹了一声,道:“那你这南诏秘术难道竟是偷学了来的?”
她又是一惊,方才她不过随手将串着鱼儿的木枝扔将过去,对方立时便能瞧出她的内功来历,可见其修为犹在自己之上。
她想起那日密室之内见到高和尚的情景,对方亦是貌不惊人,然而真气充盈三花聚顶,武功渊深难测。
须知世上有高人,于精微高深之处,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如此细细思来,姜澄儿顿时不敢再小视眼前这位弱质老者,一时敬畏之心大起,而戒心更甚,恭恭敬敬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曾深受业火症之苦,所幸得遇南诏陆公子大义援手,未有藏私,将此心法尽数传授于我,晚辈方捡回了这一命。”
那人点点头,扔下鱼骨头和树枝,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用称前辈晚辈的,我也不过比你虚活了些年。”
他一抬眼,双眸炯炯有神,继续道:“我姓王,名著。”
姜澄儿低下头回忆了一阵儿,并记不起曾听说过王著此人的名号,或许是位隐世游侠也未可知,便拱手道:“王兄。”
忽听得那人一拍大腿,破钹声又起:“坏坏不得了,死人啦死人啦!”
姜澄儿忙问道:“方才便听到王兄言道害死人云云,可否明示究竟所谓何来?”
王著指着林照的方向道:“不懂事的蒙古女娃娃,我叫她不要给那个男娃娃喂药,她偏不听,还将我重重打了一顿,我到现在还走不动路呢!”
姜澄儿登时心中大乱,问道:“药,药,那药不是解药?”
她不暇细思,奔到灌木丛后,伸指往林照鼻下一探,还好,呼吸尚存。
阔阔真见她一脸热汗,也忙起身奔至林照身旁,往他脸上凑过去贴了贴面,又伸手捏了捏,方起身大咧咧道:“热着呢!你可不知道服药之前,他全身冰凉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可吓坏我了。”
姜澄儿笑了笑,二人携手回到火堆前,她添了些柴,便往后挪了挪,稍稍离火苗远了些。
她身上业火余毒未能尽解,故而虽此时夜深露重,却也并不十分觉得寒冷。
王著道:“女娃娃没见过世面,不晓得这解药是不能一次服下的。”
姜澄儿才刚放缓心神,此时听他一言,立时又紧张起来。
只听他又道:“早些年,我妹子也受过这样的伤,那是天湖派独门暗器絮云针。能治得了絮云针毒的,只有翠峰山人的业火丹。然而业火丹本为摧金煅火之物,便是解毒,也万不能急于一时,须得分七日十四次服下,方能毒性尽解而无后患。”
姜澄儿急道:“那如今呢?”
王著道:“一次服下,针毒即去,也不算坏。”
姜澄儿吁了口气,暗怪此人说话一惊一乍故弄玄虚。旋即又听他道:“不过是内息大损,武功尽失罢了,那也算不得什么。”
姜澄儿立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奔回至林照身前将他扶起,摧动内力欲助其抵御业火丹的毒性。
然而甫一碰到其背后大椎穴,其体内四处乱窜的真气便激将回来,反令姜澄儿承受不住。
王著的声音从灌木丛后远远地传过来:“没用啦,这人不中用啦,昨日里就吃进去了,现在还操什么心?再说了,你用南诏秘术将他业火丹的毒排出来,那他体内还有絮云针毒呢,到时又用什么来解?可别费力气啦!”
姜澄儿叹了口气,将林照放下躺好,替他顺了顺气,见其呼吸益渐平顺,想来早已过了最凶险的时候。
她耷拉着脑袋回到阔阔真身旁,阔阔真递给她一串吃的,另一只手翻弄着木枝,不以为意地问道:“又怎么啦?是我照顾得不好么?”
姜澄儿道:“没事,这也怪不得你。”
阔阔真忽然扭过头,道:“什么怪不得我?”
姜澄儿于是将解药之事俱以告之,末了仍是十分温和地笑着说道:“你本是好意,总之现下毒已解了,内力武功原也不怎么打紧。”
阔阔真大手一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习武之人,自然将武功修为看得极重,岂能说不打紧?我既闯了这么大的祸,自然会对他负责的。”
她望了一眼王著,继续道:“前日里上岛来,我见山上那些白色屋子太过显眼,便来了这后山。距这里不远的小瀑布旁,有一处天然大坑,一眼望不见底,却听见有人一直叫叫嚷嚷,想是他失足掉下去了。可是天坑峭壁俱是溶石,无可借力,我便刮了许多树皮搓成绳子放下去将他拽了上来。
“起先我们相处着还好好的。谁知那位朋友的病久不见好,我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瓶子,那是小娘子临死之际塞给他的,小娘子眼神哀切,定然是对他有情了,既然有情,这瓶中之物自然也是好东西,我便取了清水给他喂下。”
阔阔真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旋上塞子后又道:“那位老爷爷非拦着不让我给他喂药,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见他对着我凶巴巴的,不像是个好人,就…”
她在草原长大,同伴们玩闹间总免不了会动手,摔跤之类的更不在话下。
而她天生力大,比寻常男儿竟还要厉害些,故而王著在她跟前儿这一跤,摔得着实够疼的,这手足关节怕是须得大半个月来休整了。
阔阔真究竟是女孩儿家,生生将长辈摔得走不动路这种事总归难以启齿,故而她脸一红,咽了咽口水将此事盖过不提。
又道:“谁知他独个儿在一边待着,嘴里仍是不清不楚冲我吵着,我这两日可真是受尽了折磨。今日方知他原是好意,竟是我错怪了他,我这就向他赔罪。可我不通汉语,还须得烦请太子殿下替我说明。”
她放下满手的饮食,起身走到王著身旁,王著赶紧缩了缩身。
她学着姜澄儿先前的样子作了个揖,王著也忙回了礼。
他听罢姜澄儿转述完这一番话,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其实这个女娃娃救我出了溶洞,我该好好感谢她才是。我这身子骨,还是禁得起几下摔打的。”
姜澄儿忍不住问道:“此地原是玉虚盟的隐秘之所,何以王兄会来至此地,又落入了溶洞?”
王著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忽而仰天一阵长啸,转而向姜澄儿十分神秘地眨眨眼,道:“女娃娃,真真是老天爷助我,你既已参详了南诏秘术,那是少有的奇缘,不如由我来教你这世间第一等的剑法。待你学成此剑法,辅以南诏秘术,便是当世一流的高手了。”
姜澄儿道:“王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幽居此岛,加上你一共四个人,我兄长又武功尽失,我已算得上是榜眼,更无所求了。”
王著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将来女娃娃出了这个岛,用得上武功的地方可就多啦。”
姜澄儿自忖这话不错,她先前暗杀阿合马、救南诏门人于镇南军营、护佑林照出逃等等计划,皆因其只修习了内功而不会一招一式,只得无奈作罢,处处受制于人。
何况,她与林照在此岛上的时日或按数年以计,总归是无事,倒不如学个一招半式的,将来派得上用场也未可知。
她思虑了半刻,便拱手道:“多谢王兄赐教,却不知此剑法承自何门何派?”
王著略一沉吟,缓缓道:“先天五绝剑,无门无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