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东海渡口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那位船家仍在海边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

他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姜澄儿骑着马儿从临安城郊先向西奔行数十里,再往南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才折而向东直奔东海入海口而来,路上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如此跋涉了两夜一昼,终是于第三日天刚破晓时赶到。

卯时已过半,她与阔阔真先前已约定了今日辰时相见。

这一路上兜兜转转虽辛苦了些,总归没误了事,太子府的人也没有追来。

甄缙没来,她到底是有些落寞的,然而这样的情绪未免也太矫情了些,故而她只略略叹了一声便算消解。

一刻钟过去了。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她左顾右盼,方圆数里之内丝毫不见阔阔真的身影。

阔阔真的马车虽远不如澄儿这匹军中良驹,然而她前日夜里直奔东边,期间并没有耽搁的道理,原说早该在这左近安顿下来了。这么一想,姜澄儿心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这时船家远远地向她招呼,她便牵着马儿向渡口走去。

“船家,请问可有见过一位高高的蒙古姑娘?”姜澄儿客客气气地问道。

那船家看清了她的模样,先是一愣,旋即略带欣慰又似有些感概地笑道:“好,好!”

姜澄儿一时不解其意,心想还是少与不明来路的人搭话为好,牵着马儿便欲离去。

那船家又道:“昨日辰时,那位蒙古姑娘已出海去了。”

姜澄儿登时哭笑不得,只好无奈地说道:“辛苦船家载我一程。”

船家应了一声,便俯身在木桩上解开缆绳。

姜澄儿摸出一锭银子递与他,忽道:“船家如何知道我此行所往?”

船家并不惊慌,边盘结着绳子边道:“姑娘若不是去仙霞岛,又能去往何处?我见姑娘下颌那三处紫斑,便贸然猜测姑娘曾受业火之症,自然也是为那岛上的月光花所治的了。昨日晨间那位姑娘也是去仙霞岛,只是她讲的话我听不懂,不过她身边那位公子我却识得,他八年前乘过我的船,那时,他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用手高高低低地比划着,人上了年纪回忆起往事,一时便收不住话头。

姜澄儿跳上船,接口道:“八年前的事您还记得?”

船家道:“是啊,我还记得他们,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年轻。”

这时初升的日头爬上他的皱纹,一双深褐色眼眸深陷在眼窝之中,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而沧桑。灰白胡须于晨风间微微颤动,他曾见过许多人的光辉岁月,那些人终是留在了昨日,依然孤单地年轻着。

姜澄儿伏在船头,伸出手指蘸了海水,在船板上缓慢而专注地一笔一划写着:柏木船儿在飘荡,垂发齐眉少年郎。

海风呜咽着不解风情,将这些字胡乱一卷,化作风露掠走了。

她一手撑着脸颊,向着远方茫然不知所顾,今日的海面异常沉静,似许久之前,她于大海汪洋之上绝望而倔强地漂泊着的那一日,谁也无法揣测深海之下的暗涌。

良久,她声音极轻地问道:“那您也应该记得他吧。”

船家似是没有听见,仍旧卖力地划着桨。

约莫过了大半日,船家忽道:“朱家小姐原是要了这月光花去救姑娘,要我说,何必非得费如此大的周折?他们所说的抚云阁主人,那是世间顶顶善良的人,若是为了姑娘你的业火之症,直接向抚云阁主人说明了,她定会大方相赠的。”

姜澄儿奇道:“朱夕楚?她要这月光花何用?”

船家道:“姑娘有所不知,旧年夏日里,有四位公子同赴仙霞岛,自是乘了我的船去的。他们出海之前,朱家小姐先召了我去,命我去向那四位公子求取岛上禁地的月光花,我那时想,这月光花乃阴损之物,若不用于正途,我岂不是造了孽?好在今日见到姑娘,方知那花是用在了正道上。”

原来当日朱长庚查知蒙古太子及南诏门人上岛,便有心设下陷阱。抚云阁禁地的月光花向来是王善怜爱护之物,莫说是取一朵来,便是平日里想见到一眼那也是难于登天。

朱长庚父女此计,本意并不在月光花本身,原没想到甄缙竟真为这位船家取了来,也算是意外之喜。

姜澄儿自然知晓当日甄缙、陆念羽各取了一朵月光花的事,如此说来,甄缙所取的那一朵便落在了朱长庚父女手中,可他们要这月光花作了何用?

她彷徨了半日,方问道:“船家亦是玉虚盟人?”

船家摆摆手,淡淡然笑了一笑。

姜澄儿笑道:“船家若非身归玉虚盟,又何以能在这东海行船数十年而无恙?”

船家道:“敏慧如姑娘,自然知道玉虚盟中人的行事之道,非能一言以蔽之。”

姜澄儿凝思了半晌,无奈地耸耸肩,道:“想来是朱家小姐手段多。只是我见您身子康健,可见她虽有手段,于您也并无大碍。”

船家道:“我敬林宗主潇洒高格,虽未投身入盟却也并无异心。玉虚盟在仙霞岛自有渡口和大船,素瞧不上我这小小木舟,却也没断了我的生路,仍是任我在这东海上行船。后来某一日,朱家小姐自扬州路上来,见我在此摆渡而不受约束,当日便将拙荆抓了去,喝了碗茶就送回来了。只是自那以后,月月须得朱家小姐着人派了药丸,方能保拙荆数日安泰。”

姜澄儿叹了一声,心想朱夕楚生前造了这些罪业,现如今虽已身赴黄泉,却不知是否已然解脱。

她又问道:“不知您夫人的病如今可大好了么?”

船家道:“早已大好了,多谢姑娘挂心。也是在旧年夏日里,玉虚盟的弟子不知何故全数从岛上退走,便是在那个时候,抚云阁主人所乘的船驳在东海入海口,她听说我一直在东海行船却非盟中人,立时便猜到其中情由,特命了人来问拙荆的病症,后又大义相赠解药。那位姑娘啊,只可惜,可惜…”

姜澄儿道:“可惜什么?”

船家道:“八年前,我也见过那位抚云阁主人的。”

他不再继续说,姜澄儿也未有追问下去。

舟行一日,天将入夜。天边霞光万丈,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草树萦回。

待船家缓缓将木舟驳在长长的石桥渡口边,姜澄儿仍是客客气气地与他作揖道别。

她原想嘱托船家勿要将其行踪说知他人,随即又觉虽与这位船家萍水相逢,却隐隐观其胸中自有丘壑,实无须多言,故而忍住不提。

船家道:“这一趟渡了姑娘,实是缘分所至,往后还望姑娘善自珍重,须知尘世纷扰原为溺志之场,而油灯枯寂实则槁心之地。再会无期。”

姜澄儿奇道:“船家此话何意?”

船家哈哈大笑,又道:“忙活了大半辈子,我也该歇歇了,就此别过。”

他仍是一如往常淡淡然笑着,扶起船桨,正是夕阳无限好,一人一舟,渐渐没入了余霞烟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