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永远几远
山风拂月,抚平了半夜的喧嚣,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灵各归其居。
一身银铠甲胄的甄缙傲立于白马儿之上,冷冷地注视着暗夜星火掩映下的镇南军大营。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都拉图勒住缰绳停在太子殿下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太子马前,语速虽快却不慌乱,道:“主人,姜小姐去追一名逃脱的天湖派余党,不肯回来。”
甄缙半侧过头,月光在他侧脸的棱角上结成了霜,几缕发丝散落鬓间,略微有些凌乱,他微微皱眉,道:“澄儿说不肯回来,你就不带她回来了么?”
都拉图道:“我已派云都赤营随往,只是姜小姐说那名逃犯听去了一件镇南将军的隐事,如若放过,将来必成祸患。”
甄缙道:“着人去将澄儿接回来,逃犯的事你再另派人前往捉拿。”
都拉图立刻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道:“主人,姜小姐仍是执意要追,可是她不善骑马,半路上那马儿受了惊......”
他见一抹极深的怒意正渐渐在甄缙眼眸之中聚集,忙继续道,“差了一点儿,最后没摔下来,主人放心。只是这一耽搁,天湖派的人便没了踪影,姜小姐只得回来了。”
甄缙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点了点头。半晌,问道:“人救回来了么?”
都拉图道:“镇南将军伤在心口正中,伤口又极深,失血过多,实在是回天乏术。”
甄缙道:“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都拉图道:“这个,张将军并未提起。不过将军弥留之际命人取了逆犯通缉令,亲手划去了玉虚盟紫微堂林照的名字。林照统领暴民煽动作乱这早已是定案,如今这般…主人可有示下?”
甄缙沉吟许久,方道:“便依镇南大将军的意思来办。”
都拉图道:“是!”
这大概就是张弘范的遗愿罢,甄缙心中暗忖。
这样也好,他本不愿取林照性命,今夜过后玉虚盟再无起复可能,张弘范既这般做了,总好过他亲自生硬而不合情理地号令部下不得诛杀林照。
然而,张弘范为何这样做?甄缙暗暗叹了一声,世人皆有秘密,他又何必深究。
一代将才,灭宋平南,居功至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殁了。想至此,甄缙惜才之心大起,不由得仰天喟叹了一番。
他凝思半晌,忽道:“怎么不见许尤?”
都拉图道:“许公子留了讯息,他已将人带走另寻安置,主人早前吩咐过玉姑娘已脱离玉虚盟,令属下们不得与她为难,因此并未派人去追。至于陆公子,他已向扬州方向而去。”
甄缙微微一愣,心道:前日里我派许尤将南诏等人送回扬州东郊,小羽难道竟已猜到了?
旋即又想到:他此番未去成昆仑,今夜过后,自然是要先回扬州休整的。这样也好,歪打正着,给他一个惊喜罢。
又问道:“另外两人如何?”
都拉图道:“张将军先前着人在新娘子的一应饮食、胭脂香粉和熏帐香料中作了手脚,令其手足麻痹武功不得尽施,我已命部下在将军大帐附近全力搜捕,至今尚无所获。林照亦是,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甄缙冷冷道:“林照倒也罢了,朱夕楚此人,手段狠辣心思歹毒,绝不能放过。”
都拉图道:“是!一刻钟之前,有中军来报,说阔阔真郡主驾着一辆马车出营去了。”他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甄缙道:“你既怀疑郡主,为何不去搜查?”
都拉图道:“当时我不在场,若我在,她便是皇亲之尊,我也是要查的。在场的是一队巡视小兵,见是郡主,不敢有所冒犯,只好由她去了。”
甄缙忽而笑道:“你虽是这般说,其后定是派了人在后追踪。”
都拉图道:“是!”
甄缙又笑了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浑不在意阔阔真是否偷藏了逆犯,也不在意她去往何处,他心里只有姜澄儿,他只是在想:这半日了,澄儿怎么还不见回来?
这样盼着盼着,其实不过是一盏茶说话间的工夫,他却蓦地里焦躁起来,隐隐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心中虽似火炙,脸上却仍是坚冰。
他身后凛凛然是三万精兵,眼中却只有一人,他忽然温柔地笑起来,那是澄儿。
马蹄儿不紧不慢哒哒作响,她生怕又吓着马儿,十分乖巧地伏在马背上搂住它的脖颈。
甄缙远远地瞧见了她,立时挥鞭纵马奔至她身前,一跃下马,又将她从大马上抱了下来,问道:“可有伤着?”
姜澄儿笑着摇摇头,忽然瞥见甄缙右胁下似有血痕,惊道:“你受伤了!”连忙伸手去捂。
甄缙握住她的手,道:“不碍事的,是先前慌乱之中被溅上了血,我被三军护在阵中,哪里就能被伤到呢?”
他这样说着,胁下刀伤却止不住地剧痛。
他原本在大营西南里许的小丘上俯观局势:许尤与林照约好戌初三刻放火,到时玉虚盟人一应而起,镇南军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然而未到戌初三刻马场便隐隐有火光,接着东首密林数箭齐发,而甄缙早前命府中詹事前去接澄儿的车马却迟迟未归,他一时心急,飞驰冲入镇南军大营,都拉图忙带领太子府侍卫亲军紧随在后。
事起突变,不知何处出现的数千乌合之众从两侧冲击,将太子领兵横腰截断。
对方领首的是一众武林高人,甄缙一时不妨被一刀伤到胁下,所幸未及要害。
护军拼死力战,甄缙亦是以一当十,终于等到阿尔斯楞率部来援,方平息一场作乱。
姜澄儿听他并非受伤,便稍稍放缓心神,伸手替他捋好鬓间发丝,又笑着仰起头,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许久许久,她开口说道:“第五,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高山。”
甄缙略觉她此刻心中有异,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阿尔斯楞已平定各处乱军,正在不远处候着禀奏军情。
姜澄儿将他轻轻一推,道:“快去罢。”
甄缙有些不舍地放下她的手,转身往阿尔斯楞处走去。
期间几次回头,每每回望着澄儿的笑眼,他便感到安心,然而只要一转身背对着她,心就突突直跳,甚为不安。
阿尔斯楞知太子心系女眷,便快速说道:“主人,玉虚盟一众人等已尽数羁押在东首帐内,另已查明今夜除却玉虚盟外,另一股作乱的领首是天湖派,他们连同镇南右路军策划了今夜袭刺主人的行动。天湖派中人多数是武林高手,见势不妙早已逃了,余下的叛军皆被收押在西南帐内,留待候审。”
甄缙道:“镇南右路军的主将可有招认什么?”
阿尔斯楞道:“镇南右路军是年内新编入镇南大将军麾下的,在张将军将其收编之前,原属大都路府忽辛将军节制。”
甄缙登时大悟,忽辛,阿合马,镇南右路军,天湖派,这一切已十分明了。
他微一沉吟,道:“收回右路军金符和其下各千户官的银符,行刺皇亲是为大不敬,主将当诛,其余流刑。天湖派目无纲纪,串联朝臣胆大妄为,传令全国通缉,凡被缉拿者就地诛杀。”
阿尔斯楞道:“得令,主人放心。”
甄缙又道:“忽辛那边,想来是不会留下书文证据的,不过查一查也无妨。查的时候不用遮遮掩掩,就以枢密院的名义去查,军中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又与他曾经的部下切身相关,容不得他巧言辩解。”
说罢他长舒了一口气,今夜之事,终归还是牢牢掌握在他手掌之中的。其间虽有些波折,但令阿合马的暗党露出马脚,查出了真正操纵天湖派的幕后之手,也算是意外收获。
姜澄儿默默在旁看着他听禀、沉思、有悟、下令,又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那是属于天底下最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那一抹面对自己杰作时的若有似无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不需要令世人见到,这般笑容的拥有者也不屑于令世人见到。
姜澄儿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这一刻她发觉眼前的他不是八百年后的第五缙,不是与她笑闹的兰舟公子,亦非温和义气的少年甄缙,他是孛儿只斤·真金,没有形容词。
她浅浅地笑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他。
她心所恋慕的,全意守护的,是他,与任何形容词都无关。然而,她知道她必须离开他身边了。
“太子无德,可言废立。”奏疏上的话,她用力命令自己记在心里了。
她有许多办法可以帮他解决朝中棘手的难题,却没有一个办法可以令她陪伴在他身边。更何况,天湖派的人逃走了,他们听去了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她的身世,她不在意,他亦不会在意,然而天下人在意。
人心,这世间最难解的是人心,最苦的亦是人心。
人们常常说永远,永结同心,永以为好。她今日方知,永远的长度,原来是可以衡量的。
一霎那间,甄缙只觉寒光凛凛,不能逼视。
再去看时,姜澄儿已用那柄他赠予她防身的寒冰玉刃宝刀抵住了自己小腹。
他大惊之下,叫道:“小心,那里有伤!”
他始终记得那日大都崇国寺前她为他挡的那一箭,伤在小腹,伤在他心。
姜澄儿道:“第五,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高山,然而你,你是大海。今日之是不可执,昨日之非不可继,我…我须得…放手了。”
甄缙一时心如刀绞,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缘由,蓦地里一个念头闪过,他急急问道:“张弘范,张弘范对你说了什么?”
姜澄儿道:“第五,你不要派人暗杀阿合马,但要防着他伤你,还有,会有御史上奏谏书你父汗禅位于你,绝不可令折子留存,御史台须得有人帮你,凡见此类折子必须立即毁掉。”
她顿了一顿,苦笑着继续道:“只此两件大事,没一件我能帮得上你的,能够帮你的只有你自己,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切切。”
她一跃上马,右手仍举着宝刀,轻轻抿了抿嘴,眼中情丝万结,道:“第五,你夜里总不睡,在我居处庭院舞剑,我知你是想守着我才不肯睡的。第五,我也想守着你,朝朝暮暮,可是如今已不能了。这样也好,你夜里总能听话睡觉了。”
马儿往后退了几步,她又说道:“第五,我们总会再见的,这个我最清楚了,你信不信我?”
甄缙此刻已难自持,眼角泪光盈盈,心痛如割,他知,若他往前一步,澄儿便会立时自戕。
终于,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们不是说好,要携手江湖么?”
姜澄儿道:“第五,我们终究,终究是不能够这样的。这个结果,你还无法明了,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才犹豫到今日。”
她手起鞭落,马儿却似乎有了灵性,迟迟不愿迈出,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甄缙,说道:“第五,夜里你要记得早点睡。”她忽而笑了起来,用刀柄狠狠地向马尾部一扎,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奔入了黑夜之中,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