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莫绊人心

林照定定地望着张弘范倒在画像前,许久许久,才回转身来,但见他面色如霜,不见其悲,亦不见其苦。

他扶起伤重几欲昏厥的朱夕楚,经过姜澄儿身旁时,嘴角抽动了一下,半晌,方道:“走罢。”

姜澄儿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那幅经年日长的画像和画像前的人,心内默默长叹一声,跟在林照身后。

这时张弘范的左都卫率了一小队人马急急来报,一掀开帐帘,立时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那名左都卫见多了战场狼烟,此时虽主将不省人事不知生死,却也没到慌不择路的地步。

他手握大刀,对身后亲兵道:“快去禀报都拉图将军,玉虚盟造反,天湖派作乱,快请他们速速来救。”

他是用蒙古语说的,林照虽听不懂,却也知他要去报信,当即将朱夕楚放倒一旁,长剑一挑将对方的大刀拢在剑风之下,同时飞身而起旋到那名左都卫身后,双足各在其身后两名亲兵胸前檀中穴上重重点了一下,同时回转剑柄于那左都卫腰胁两处各点两指,转眼间最靠近帐帘的两名亲兵也已被他隔空点了穴。

此时局势已控,林照方落定在地。

姜澄儿忽用蒙古语问道:“天湖派作乱,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当日姜澄儿见阔阔真与甄缙二人用蒙古语聊得热络,心中略略泛酸,她虽不肯明说,却暗暗留了心思,自那以后便央了甄缙教她。

她颖悟绝伦,记性又好,学的时日虽不长,到今日却已能够用简单的句子拼凑起来表明自己的意思。

他二人皆未料到那名左都卫为人甚是忠烈,剑尖抵在他脖颈已渗出细细的血丝,他仍是咬牙不答。

姜澄儿见拿他没法子,只好严辞厉声向另外四名亲兵道:“天湖派作乱究竟何意,快说。”

却没想到那几名亲兵亦是绝不开口,反而一脸气定神闲,闭目待死。

忽然间那名左都卫冷笑一声,他手足虽不能动弹,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整个身躯直往剑刃一送,霎时间灰白帐帘上鲜血淋漓,再回头去看他时,已救不回了。

姜澄儿幽幽叹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亦不禁暗暗赞道张弘范治军有方,主将虽已身遇不测,其部下却也绝不肯泄露半点军机,宁以义死。她按住林照的剑,道:“罢了。”

待他三人走出大帐,其时四周已是火势连绵。

林照皱眉道:“我与朱旗主约定戌初三刻马场点火,他领部众于东首密林放箭烧营,为何戌初一刻便有火光,而箭攻只两轮便歇?”

姜澄儿道:“火是玉儿放的。”

她定了定,想到朱长庚等人应已中了镇南军的埋伏,此时多半难以保全,便不再继续说。

林照心下略猜到一二,冷哼了一声,稳了稳臂弯内的朱夕楚,道:“先逃出去再作计议。”

此时帐顶人影耸动,形似鬼魅来去无影。

朱夕楚惊呼一声,欲闪躲而不及,一柄短刀已深入她的背心,她强忍着身体上的痛楚,始终不哼一声。

姜澄儿抢到林照身旁,手持长矛不停挥舞着防止有人来犯,一时只见长矛乱舞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发足狂奔,蓦地里林照将姜澄儿向旁大力一推,她立时几个趔趄摔出丈许,一眨眼大帐倾倒,顷刻间她便被掩入灰布烟尘之下。

姜澄儿晕了半刻,强撑着意志令自己清醒,急忙用双手不停奋力扒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尘土和帘布,许久,终于露出了头。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间的雨露空气,又忍不住闷闷地咳了几声。

她环目四顾,却不意瞥见不远处阔阔真的身影。

在阔阔真身旁,一个身着元兵服制的男子紧紧搂住一个红衣少女。

只见那名男子的肩头微微耸动,又听得呜咽之声遥遥远远地传来,不知是人声,还是掠过烈火的风声。

姜澄儿快步奔过去,她满脸灰尘,又是黑夜,阔阔真一时认她不出,但见她头戴银盔,身着戎装,便问道:“这不是将军的小娘子么?她好像受伤了,血止不住,你快去叫人过来帮忙。”

姜澄儿摇摇头,凝目望去,林照满身血污,想来朱夕楚是被伤了要害。

她今天是新娘子,一袭红衣,见不出血色。

林照呆呆地抱住她,喉咙里低低沉沉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朱夕楚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紧紧按在林照的手掌之中,已按出了深深的印子,身子却早已经僵硬了。

林照抱起朱夕楚,双颊之上眼泪和鲜血融在一处,甚是骇人。

他拖着步子,艰难地往前走着,却不知走向何方。

姜澄儿眼看他已失了神志,眼见事急,忙抹去脸上黑污,用蒙古语向阔阔真急道:“郡主,是我。”

阔阔真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晌,方看清了眼前之人,喜道:“太子殿下,原来是你!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到处都是乱乱的?”

姜澄儿道:“好郡主,此中情由我将来有机会自会与你细说分明,眼下有一件急不容缓之事须请郡主帮忙。”

她不待阔阔真反应,便指着林照道:“那是我一位极要紧的人,然而此间有许多人要杀他,我若带他离开未免太过显眼,只得求恳郡主偷偷带他离开此地。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郡主切莫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除了你我。我虽与郡主只有两面之缘,但信得过郡主为人,如今我这位要紧之人命在俄顷,还望郡主大义援手!”

阔阔真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阔阔真最看重朋友义气,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姜澄儿心下大是感激,却来不及多说感激之语,继续道:“郡主带他离开此地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渡口,绝不要回头,在那里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后日辰时若还没见到我,便出海去寻一处叫做仙霞岛的地方暂避风头。”

阔阔真歪头想了一想,方又重重点了点头。

姜澄儿道:“个中详细如今来不及向郡主详禀,还望见谅。事急从权,只得劳烦郡主一趟!”

她一揖到地,又嘱咐道:“郡主切记,此间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与,除了你我。”

这时林照已然支撑不住,抱着朱夕楚半跪在地,仍是在勉力支撑着。

阔阔真道:“稍待我片刻。”只见她提气疾奔,不知去做什么。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刻,对于姜澄儿而言仿似数十年那般漫长的这半柱香之后,阔阔真终于回来了。

只见她扬鞭驱着一辆小小的青布双辕马车,马车上还用红绸布系着团花,那是今夜小娘子的送嫁丫鬟乘了来的,她不知从何处找了来,行事倒也十分机敏知变通。

姜澄儿立时会意,忙去扶起魂儿已近乎出窍的林照,半拖半拽将他塞入马车。

阔阔真则跳下车来将朱夕楚也抱了上去,又向姜澄儿道:“我这就出发了,后日东海渡口,务要赴约。”

说罢马鞭一甩,立时冲出了数重灰帐。

马车剧烈摇晃着,林照却丝毫不觉。

此时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着的,是朱夕楚临死前一直重复着的话:“堂主,这是…这是最后一枚业火丹了…服之前需得研磨成粉,分成十四份…每隔…每隔六个时辰服一剂…七天…七天就好了...堂主,千万…千万不要一口吞了...那样治...治不好你的针毒...还会…还会内力大损…”

她那时已是气若游丝,眼皮子沉得很,就快要睁不开了,仍是念着:“堂主...堂主为我…挡了絮云针...我…我好生心疼…可是...我为什么还觉得好开心呢…对不起…对…对不起…堂主…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堂主...堂主记得…千…千万…要记得…不…不要一次…”

她一时间脑中清明,过往历历如在眼前,她的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容,道:“堂…堂主...我啊…我心很坏...可是...可是我啊…”

她还有许多许多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然而她死之前,是在林照怀里,这已经足够了。

她甚至觉得,天底下谁能及得上她这般幸福呢?能死在恋慕之人的怀中,那是她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她想起小时候,她见到父亲和他的手下杀人如麻,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不愿父亲杀人,她只想在父亲的慈爱关怀下天真无邪地长大。她不要学武功,不要算计人心,她这样祈愿着,却从来不敢说。

那时候,她每天夜里都睡不着,那样清冷的月光,她讨厌极了,可是怎么躲也躲不了。

她想起,不久之后,她遇到了一位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的哥哥,她知道的,他杀人,他算计人心,他冷冽无情,可她从来不害怕他。

可是后来啊,后来啊……这世间,谁也抵不上这一句,后来啊。

她接着想起,她还未识得字的时候,林照哥哥读佛经,边读边讲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懂,林照哥哥从来不恼,也不嫌她笨。林照哥哥曾说,有一部名作《长部》的佛经中说,人生有十一种苦。

那时她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只记得最末一种苦叫什么,叫什么所求不得。

想到这里她不禁得意起来,那般浅笑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所求的,如今已经求得了。所以我的人生啊,一点也不苦。

她是这样走的,她的人生之中充满了求而不得,然而她在重入轮回之前,是心满意足的。

一轮残月孤照天边,絮云针毒在林照体内游走,渐入四肢百骸,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在马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