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俞容娘
新嫁娘的偏帐之内,钗钏绫罗散落一地,数十名元兵横七竖八横倒在地,或死或伤,呻吟声不绝,而朱夕楚早已不在帐中。
姜澄儿急得重重跺了跺脚,道:“偏这会儿用得上的人一个也寻不着!”
她来回踱了几步,又俯低身子快速解下一名元兵的外衣盔甲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夏日沉闷的黑夜。
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的将军大帐射来,姜澄儿忙蹲低了身子随手捡起一把长矛,待要冲出之时,却遥遥瞧见陆念羽疾奔而来。
她一把将身侧的朱漆燕尾盾牌扔过去,待陆念羽接住后,飞身纵跃至他身旁,二人一齐用盾牌抵挡这一轮箭势。
姜澄儿问道:“玉儿呢?”
陆念羽道:“我们在马厩放了火刚出来就遇上了许尤,他告诉我们小帐之中尽是埋伏,我姑姑和师弟们早已被送走了。”
这时一长列元兵从他们身旁急急往马场方向赶去,他二人忙蔽身至帐下阴影处,隐隐约约听到有令官来来回回奔跑着粗声喊道:“太子殿下有令,配弯月玉佩与金印者不可有伤。”
姜、陆二人听了,俱是一愣。
很快,姜澄儿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只你一人?玉儿同许尤呢?”
陆念羽道:“今夜恐有奇变,我便托许尤将玉儿先行带走了。”
姜澄儿略放了心,又道:“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还是赶紧逃了罢。你姑姑和师弟的事,也不急在今夜。”
陆念羽将怀中的包袱紧了一紧,道:“我自有办法。”
姜澄儿伸手探了一探,心下一忖,半晌,惊道:“这……”
陆念羽道:“这六方玉玺原是我姑姑从张弘范府中偷了来的,如今还给他便是。说到底,我姑姑虽对太子有欺瞒之罪,终究还是着落在这六方玉玺上。什么叛逆的罪名,都可待商榷,总是罪不致死。”
他淡淡然说着,心中却是全无把握,忧心之极。
姜澄儿急道:“你疯了!你纵是将天子九玺齐数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放人的!”
她顿了一顿,蓦地里闪出一个念头,忙道:“你赶紧回扬州竹林,你姑姑和师弟一定在那儿!”
陆念羽不解其意,道:“何以见得?”
此时数道箭雨纷至,灰白帐幕间火星蔓延,眼看就要烧起来了,姜澄儿急道:“好兄弟,你且信我这一回,快走罢!”她言辞恳切,神情坚定,不由得陆念羽不信。
陆念羽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忿而啐道:“什么传国玉玺,都是些害人的东西!”
姜澄儿又道:“弯月玉佩呢?”
陆念羽解开头盔,从内里衬衣之下摸出银匙项圈,项圈之下用玄色细线牢牢缠绕着的,正是甄缙当日所赠弯月玉佩。
姜澄儿点点头,道:“配弯月玉佩者不可伤,你快去罢。”
陆念羽道:“你呢?”
姜澄儿道:“你放心,太子殿下离此不远,有他在,我伤不着的。”
陆念羽听了,只得“嗯”了一声,又道:“十帐之内的守帐元兵俱已被控制住,镇南中军此刻正聚于大营东首,此处暂且安全。只可惜我那迷香并非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之物,也只能如此了。姜姐姐保重。”说罢将手中头盔扔得远远的,飞身回旋上了大帐之顶,轻点一脚,眨眼间奔得远了。
姜澄儿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心中不停念叨着:大神仙保佑,我猜得不错,大神仙保佑,大神仙保佑……
原来她想起张弘范那句“多亏太子殿下奇谋妙策”,方才将今夜之事的前因后果模模糊糊串联起来:甄缙派人前去与张弘范结盟,再传假消息与林照,言逆犯乃玉无泽,林照果然令朱夕楚以美色相诱,待送嫁之日劫夺逆犯。
镇南将军军威赫赫,要在他大营之内劫囚谈何容易,玉虚盟此次自然是倾巢而动拼死一搏。
以数千之众对万兵之势,不啻于以卵击石,张弘范一举将玉虚盟残部歼灭自是不在话下。
这些日子以来,张弘范表面与太子府冷冷淡淡,似不相往来,却是做给姜澄儿看的,那原是甄缙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心思深沉的一面。
他扮作丫鬟并非探听逆犯名姓,而是担心澄儿离了他的保护而遭逢不测。
只是他并未料到早已启程前往西域的陆、玉二人亦已折返,如此一来他今夜号令部下多有不便,因此只得先走一步,再着人令张弘范遣人将澄儿送回。
至于南诏派被俘的一众人等,张弘范素来沉稳,绝不会以真的逆犯当作赌注,否则,万一对方真将人犯劫走,那可得不偿失。
如此太子府便有了机会,以代为押解人犯为名,将陆警予一干人等先行送走。
姜澄儿对陆念羽言道南诏门人已被送往扬州东郊竹屋,那自是凭她对甄缙的了解了。
她知以甄缙的性情,或许不会命人将南诏门人照顾得多妥帖,但他心中仍看重昔年同袍之谊,绝不会任由他们在镇南将军府中经受折磨:毕竟,陆警予虽对元廷有不轨企图,始终是还未来得及真正出手。
而玉虚盟便不同了,他们公开反叛元廷统治,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勇兵良将死于玉虚盟人之手,双方结怨早深,这些人,不止镇南将军府,东宫眼中亦是容不得的。
姜澄儿思至此,却有一处难以想通的地方:张弘范设计诱玉虚盟来犯,原是不需要与甄缙联手便能办到的。
张弘范心高气傲,从不显党附之意,亦不会凭此案向太子示好,将此功劳拱手相让。
除非,除非有一处关键的环节非得太子府的人来办不可。
她思来想去,终不可得,只好暂且作罢。
箭雨早已停了,周遭忽然间静悄悄的,却比先前更令人不寒而栗。
姜澄儿继续往将军大帐奔去,隔着厚重的帘布,只见张弘范双手各持一把银枪,左右手各自出招,一时枪花连动,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
她定睛一瞧,登时明了。
林照身侧,一身红嫁衣的朱夕楚手握弯刀,不要命似的直往张弘范腰腹扑身刺去。
林照替她挡开张弘范左手刺来的一枪,同时连挽数个剑花将他右手长枪黏住,忽然间剑上劲力尽数卸去,往后一个翻身。
张弘范此时全身劲力都在长枪之上,一时无可卸力,只好双足向后连点数下,强撑着下盘不致往前跌去。
张弘范一时怒不自胜,佯装回身去刺朱夕楚,实则虚晃一招,并未用力。
待林照上前来救时,长枪柄猛地向后一抖,林照一时不妨被枪柄击中,腕间登时酸麻,忙退身而后护住周身要害。
这时张弘范倒转枪头,先在朱夕楚胸口重重一踢,眼看她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姜澄儿不及细思,胡乱抓起一把沙土,撕下一块帐布包好,高举着大喊:“张弘范!你要的玉玺在这里!”
趁着张弘范一愣之间,朱夕楚忙用手支撑着向后退了丈许。
张弘范随即冷笑道:“雕虫小技,休想唬我。”说话间长枪已刺向林照右手小肘处。
呲的一声长袖裂开,林照右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长长的血痕,露出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汴梁俞氏的门徽凤凰花在血光之中愈加触目惊心。
此时红缨一颤,长枪落地,张弘范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你…你…”
林照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张弘范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那里明晃晃颤动着的,是一把剑,林照的剑。
他委顿在地,似笑非笑,不再理会各人。末了,他强支撑着站起身,艰难地,缓慢地向昏黄灯火中的画像走去,终于扑通一声跪在画像之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生怕玷污了画中人,他不愿令她着恼。
“容娘,我怎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模样了…容娘啊…容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