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俞皇妃

将军内帐之中,只一软榻,一案台,和一幅经年日久裱过了十数次的画像。

画中女子娉娉袅袅,清颦黛螺,婉如清扬,令人见之忘俗。她眼藏琥珀,却看不到欢喜,亦没有哀愁。

姜澄儿于画前看得呆了,竟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来时的初衷。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我该尊你一声赵室公主,还是姜家小姐?”

姜澄儿回过神来,警觉道:“将军此话何意?我不过是将军小娘子的送嫁丫鬟,公主之称却从何而来?将军莫要拿小女玩笑。”

张弘范道:“难道你连你娘也认不出了么?”

姜澄儿心中大震,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画中的女子,迟迟未能答话。

张弘范又道:“你母亲出自汴梁俞氏,唤作容娘。她本已许了我,却被赵贼召入宫中,那时她的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她入宫后诞下皇子,封了夫人。又过了两年,容娘生下了你,不久就离世了。

“你的养父原是我身边的死士齐四郎,奉我命潜入南宋后廷将你偷了出来,可是他一时心软,竟没有遵我之令将你杀了,使了出调包计瞒混了过去。

“自那以后又过了几年,他化名姜汉广在钱塘成为了一方富贾,这十多年来将你抚养成人,我竟未有察觉。”

姜澄儿道:“将军的话,我听便听了,并不会当真。”

张弘范道:“自陛下推行新盐政起,若不是姜汉广久在富贵乡里忘了本,贪念一起而不绝,有意拉拢太子殿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他语意之中似有讥讽之意,令姜澄儿听来十分不悦。

她心想,当日盐场官司一事,爹爹虽求助于南诏派,可他并非能预知世事的神仙,怎能拿准陆掌门会令甄缙来救?可见张弘范此言夸大。

张弘范继续道:“你眼前这幅画,二十年来一直在我卧榻之侧。八年前,太子殿下随我营帐南下增广见闻,于我内帐之中见到此画,后来太子行冠礼时,太子妃议定之事被提上国事议程,那时便有流言传出,言道太子喜明眸者,想来仍是因了这幅画。

“姜家坐拥两浙一代泰半盐场,身在名利场中,多年来岂能真的明哲保身与元廷互不相犯?上下打点,八面见光,这是姜汉广做惯了的。

“他买通内吏,拿准了太子殿下旧年南下的日程,趁着南诏五大弟子各在其司、无可分身之时,串通了钱塘县尹演了一出苦肉计。只可惜他到底是失算了。”

姜澄儿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臆测。”

张弘范道:“太子殿下为了你,将钱塘县中与此事相干的几乎杀尽了。偶有一个司簿,因曾在我麾下有些许战功,侥幸没死,求到我面前,这桩公案方有了定判。

“姜小姐今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来太子殿下疼惜过甚,并未将朝中风云说与你半分。就在一刻钟前,太子府詹事特来嘱咐我将姜小姐尽快送回临安别院,可见今夜之事,太子殿下亦是一丝一毫都不愿你知晓。”

他一抚掌,哗的帐帘掀起,一名小兵托着银盘走了进来。姜澄儿见银盘之上有数封折子,心中疑惑。

张弘范道:“你虽是容娘的女儿,然而你身上终究流淌着赵贼的血液。我杀你之心一如当初,却不曾想你的眼睛与容娘如此相似。我奉上谕,追调太子身边的汉人女子,如今既见了你,倒教你死得明白。”

姜澄儿道:“你当时既能有那样通天的本事,于大内宫禁之中将公主偷出来,为何不救她?”

她说的自然是俞皇妃。

张弘范苦涩一笑,非他不能,实则容娘不肯。

当初他与容娘虽有婚姻之约,实则还未来得及行礼,宋室先度宗便谕令俞氏送女入宫。

他那时并非不能助容娘逃走,为令其顺从,甚而强逼容娘许身于他,这段隐事自是不为他所提起。

然而容娘为了俞氏家门,终究不愿独自偷生,是以有情人终而分离。

他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前,那样久远的事,何必深究?今夜为何请你来此,而不是听奉太子命将你送回临安别院,个中缘由,你一览便知。”

姜澄儿手一颤,随手摸了一起折子,展开细细来读,越读下去越是心惊。

这些折子不过是张弘范命人于御史台誊录下来的一小部分,所书皆为弹劾东宫之语。

耽于美色,久不在国中,疏于政事,此其罪一。

痴心汉人女子,混淆皇家血脉,此其罪二。

为汉女母家官司,置皇帝陛下的新盐政于不顾,于两浙一带大肆斩杀蒙古官吏,令忠义之臣心寒,此其罪三。

受汉女妖言迷惑,当街殴打中书省丞相,目无礼法,罔顾君上,甚至意谋不轨,此其罪四。

太子无德,可言废立。

之后的数封折子,所奏所言只有比这更为激烈的。

姜澄儿眼眶通红,心中痛楚难当。她竟不知,她竟不知甄缙的处境原来如此艰难。

而她为了甄缙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谓万国来朝,权力无极,都抵不上她给他带去的牵绊痛苦。

她闭目凝思,忽道:“你既奉上命来杀我,想来是不愿太子之位动摇了。”

张弘范显是一愣:“你到如今还在关心我是否会对太子殿下有所不利?你既知自己身世,又如何仍对殿下倾心至此。”

姜澄儿笑了一笑,她是赵室公主,乃俞皇妃所出,后为姜汉广养女,但旁人皆不知,独她自己明白,她亦是八百年后的姜澄儿。

什么朝代更迭,什么兴衰存亡,什么纠葛仇怨,在八百年后的姜澄儿眼中,如同浮尘。而这都是张弘范所无从得知的了。

姜澄儿道:“将军身为汉人,亦不计较故国家园被毁之仇,我虽是区区女子,却也从将军身上学到何谓大度。”

张弘范忽而怒道:“我生在大元疆土,非金非宋,蒙陛下青眼,愧受上将军衔,我生为大元子民,何来故国家园被毁之仇?”

姜澄儿道:“将军莫要动怒,我不过钦佩将军忠肝义胆,非我辈能及。将军此前言道太子府詹事奉命在候,若此时杀了我,却如何向太子交代?”

张弘范道:“太子殿下明鉴,今日非我杀你,是你自己寻死。”

说罢抚掌,又有一名小兵用银盘端了一杯茶进来。

姜澄儿道:“多谢将军厚待,我不饮茶。”

张弘范道:“姜小姐对太子殿下深情厚意,折子你既已看了,难道不能明了如今破局的办法唯有这一杯茶么?”

姜澄儿道:“我身死,并不能破局。将军奉上命杀我,眼下看似违了太子教令,所为确是为保东宫稳固。将军既有意示好东宫,怎的看不清眼前局势?我死了,将来还会有新的妖女惑言,太子真正的敌人是理财派党人,是阿合马,是写折子的这些御史言官。”

她暗暗握住袖中的冰玉宝刀,心想玉儿等人仍在外间营救南诏门人,自己这厢可不能出了差错。今日听到的事虽然揪心,然而眼前所急则是更为重要。

张弘范道:“我只知奉命行事,不敢胡乱揣测上意。姑娘你聪慧过人,既看得透朝中情势,自然对陛下的心思也能猜知一二。”

姜澄儿心道:他这话却也不错。忽必烈此意,是不愿予御史言官以太子失德的口实,并非为甄缙清除政敌。

汉法派和理财派斗了这么久,他都是看在眼里,由着两方唱戏罢了。两方互相牵制,互相制衡,他这个皇帝倒做得顺心如意。

张弘范此人虽暂时扶保东宫,自然也是瞧着忽必烈的心意行事,知他未有动太子之位的意思。将来若是阿合马势头更盛,难保他不会首鼠两端。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时,奉茶的小兵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她不得已,假作捧茶的姿势,恍惚间却觉眼前小兵的面貌甚是熟悉。

她一怔,林照红着眼,对她点了点头。

姜澄儿立时会意,捧起茶碗,假作饮茶的姿势,却暗暗给林照使了个眼色。

猝不及防间,茶碗跌落,丁零当啷碎了一地,林照飞身而出如剑离弦,寒光一闪,捧着折子的小兵不及呼喊便被一脚踢翻在地,一时晕厥。

张弘范反应甚速,一个晃影间从画像之后抢出,手持红缨长枪,只见他长须拂胸,丰采翩翩。

长枪利剑相交,缠斗不绝。

姜澄儿到底没正经学个一招半式,只得在旁道:“你少待片刻,我去唤玉儿。”

林照的剑尖将对方红缨黏住,略留了半尺余地,回头道:“玉儿莫不是为他们所擒?你又何处去唤?”

姜澄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道:“玉儿从未遇险,被擒的是南诏门人。”

林照一时大惊,然而高手相斗间不容发,此刻被对方捕到空隙,长枪直逼心口,他忙侧身挡格,又道:“今夜凶多吉少,你快去找玉儿,带她远离此地。鞑子太子对你有情,当不会为难于你。”

张弘范冷笑道:“今夜能够一举拿下玉虚、南诏,多亏太子殿下奇谋妙策。我劝你还是先顾自己罢。”这时他力贯双臂,长枪连绕数个枪花,攻势更为凌厉。

姜澄儿听他此言心中大震,然而眼前急于星火不待细思,忙道:“莫要慌,还有一个办法。”说罢立时往朱夕楚所在的偏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