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新嫁娘(二)

镇南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张弘范好战,好酒,好美色,却不滥杀,不贪杯,也不娶妻。

小娘子虽说是热热闹闹客客气气迎过来的,然而她流落乡野无亲无友,所谓三书六礼不过是个客气话罢了,谁也没当真。

将军大帐中欢笑不绝,歌语丝弦之声久久萦于耳畔,小娘子被丫鬟们搀扶着,隔着红头纱向将军行了礼。

张弘范喝到兴头上,举过酒碗,正欲令丫鬟将小娘子送到偏帐等候,却蓦地里霍然站起身,怔怔道:“容娘!容…容娘…”

姜澄儿与玉无泽侍立于小娘子左右,正自惴惴,不知张弘范在唤谁,余下几个小丫头皆不敢应声。

到底是姜澄儿胆子大些,略抬起眼,不期与张弘范的目光相对,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他口中的容娘是谁。

张弘范往前痴痴走了几步,忽听得一个爽利女声用蒙古语道:“将军!喝啊继续喝啊!”

他略定了定心神,举杯回头向阔阔真郡主示意,又向姜、玉等人摆摆手,她二人立刻将小娘子搀了下去。

阔阔真素闻张弘范将军府上的陈酿美酒乃江南极品,又听闻张将军要迎娶小娘子,因而日前派人护送高大师上京后,便独个儿留下想凑个热闹,见识见识南蛮子成亲是怎么个折腾法儿。

她只顾自己喝得尽兴,哪管新郎官儿思美人心切,一直吆喝着给张弘范灌酒。

姜澄儿也已认出这位大剌剌的郡主娘娘,生怕被她识破,更是不敢再抬头,赶忙与众人一齐出了大帐。

偏帐之中,隐隐约约仍能听到将军大帐中传来的悠悠扬扬的奏乐声。

玉无泽遣退了闲杂人等,掀开朱夕楚的红头纱,解其哑穴,甫又点其腕中穴令其无法动弹双臂施展武功,问道:“所羁押之人并非林照,你为何在此?”

她冷冷地直视着朱夕楚的眼睛,道:“莫非你真要嫁与他作将军小妾不成?”

朱夕楚道:“我来自有我的道理。又与你何干?”

玉无泽道:“是林照命你来的?他在何处?既如此安排,想来他不至于令你孤身犯险,定有后手。”

朱夕楚道:“你最好由着这位鞑子的太子妃娘娘杀了我,我好图个干净,还费这些口舌作什么?”

姜澄儿心中一酸,冷笑道:“难道我竟杀不了你么?”说罢袖中银光一闪,她手中立时多了一柄极薄的宝刀,那是大都崇国寺事后甄缙赠予她作防身之用的。

说话间刀尖直逼朱夕楚面心,寒气袭人,朱夕楚亦不禁打了个颤,却仍哂道:“怎么,鞑子娘娘下不去手么?”

姜澄儿一咬牙,刀尖往前一送,这柄寒冰玉刃的宝刀是何等利器,只需毫厘便见朱夕楚额间鲜血汨汨渗出,沿着刀刃滑下滴落,脚下毡毯立刻被染成深色。

不待玉无泽求情,姜澄儿便回袖收手,将宝刀掩回袍中,冷冷道:“非我心软,只是你活着还有些许用处,此刻不该绝于元人营帐。”

朱夕楚向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道:“你我的恩怨,将来自有了结。至于眼前之事,我如今有一个法子,只怕你未必肯听,你便听了,也未必肯依。”

姜澄儿道:“你爱讲便讲。”

朱夕楚道:“所羁押之人中,确有一位与我切身相关的,我既行此险招,真诚相救之心当毋庸置疑。”

玉无泽心想,陆警予及太易、太初、太始、太极四弟子均与朱夕楚不相干,她如此说,当是一干人之中另有玉虚盟人,便道:“你继续说。”

她哪里知道,日前许尤忽然带了消息给林照,告知其玉儿被张弘范所擒,正押解上京等候秋决。

林照知许尤是玉无泽心腹之人,办事从未出过差错,一听玉儿出事立刻乱了阵脚。

二人商议过后,方决定命朱夕楚假意嫁与张弘范,而他二人混入元兵,朱长庚带领旗下千余人众于营外接应,只待礼成之后放火烧营一应而起,虽以少搏众却仍要合众之力拼命一试。

朱夕楚甫见到丫鬟模样的玉无泽时,心下大惊,方知许尤所言不实,然而她被点了哑穴无法以详情告知。

随之姜澄儿的出现却令她改了主意,她于此计本为营救玉无泽之故皆避开不提,一心只想置姜澄儿于死地。

朱夕楚道:“我多方打探,方查明羁押人犯之所并不在三军营帐之中。”

玉无泽道:“这话没理,三军之外,他还能将人藏到哪儿去?”

朱夕楚道:“三军之外,还有将军行辕。”

玉无泽一愣,左右环顾无异,低声道:“你可拿准了?”

朱夕楚道:“将军大帐之后,除五处妾侍所居的偏帐外,五帐合围之间还有一处小帐,专用来放置张弘范亲用的弓箭长枪,我要找的人便在那里。今夜我原本要先杀了张弘范,再去救人,你们如今既来了,我倒是省出不少力气。”

姜澄儿道:“我知你巧舌如簧,诡计多端,教我们如何信你。”

朱夕楚笑道:“姑娘可认清了,此刻你们身处镇南将军大营,四周皆为元兵精锐,合数万之众,而我是将军的小娘子。若是劫夺逆犯事发,我不过是受奸人胁迫的弱女子罢了,而姑娘你万万是逃不脱的。因此,不是我如何教你信我,而是你不得不信我。”

她顿了一顿,又道:“姑娘大可以先将你我的恩怨在此了结了,之后的事,我也管不得了。”

此时帐外人影绰绰,两个狭长的人影由远至近,由长变短,终于帐帘一掀,阔阔真的笑脸出现在三人眼前。

她身后的侍女行了礼,转向姜澄儿道:“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姜澄儿一怔,甚觉奇怪,正欲确认,却见阔阔真款款走近,急忙道:“我这就去。”她走到玉无泽身前压低了声音道:“戌亥之交,小帐外见。”

玉无泽望着她消失于帐外,心中万般担忧,不知如何是好。

阔阔真拾起红头纱,笑嘻嘻道:“别害怕,我不过来瞧瞧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她不通汉语,蒙古语囫囵说来,朱、玉二人皆不明其意。她细细端详了朱夕楚一番,道:“美倒是美的,不过…”

她想了一想,没有继续说下去,手一挥翩然出帐去了。

玉无泽长吁了一口气,想着此刻陆念羽当已脱下女装,换上元兵服制在偏帐外守卫,心中稍安。

她又在心中将朱夕楚的话反反复复思索了许久,方问道:“你身上还有业火丹么?”

朱夕楚道:“没有。”

玉无泽道:“救人要紧,你若还有,便拿出来。”

朱夕楚道:“难道只因我当日用业火丹害了姜小姐,便须认定我身上有用不尽的药丸么?”

玉无泽知其所言不差,却也知若她身上只余一枚丹药,万不会随意用在姜澄儿身上,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素来狡诈无端,除非林照在此,旁人决计是套不出只言片语的。

半晌,又问道:“今夜你如何打算?”

朱夕楚心下一忖,竟十分难得地好言道:“玉堂主,我仍当你是堂主,今有一言盼你细思。”

玉无泽道:“请讲。”

朱夕楚道:“我与姜家的恩怨,今夜必有了断,这是旁人插不得手的。张弘范伤我数千兄弟,毁我总盟,此深仇非报不可,行刺一事,我志已决,今夜便是身死于此我亦是无憾,你须劝我不得。小帐中确是羁押着人犯无疑,只不过我才知那是南诏门人。你若执意要救他们出去,本也与我不相干。然而你我同为玉虚盟人,我仍是劝你一句,小帐守卫森严,鞑子未必料不到有人劫囚,此行艰险重重,实无半分把握。你既已得美满眷侣,何必多做停留,趁着如今还未引起他们警觉,逃得越远越好。”

其实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很早,早在当林照命她用美色相诱张弘范之时。

乱世之中的过客,往往是先死了心,之后才身死的。

玉无泽听她话中有异,道:“林照人在何处?难道我玉虚盟如今式微至此,竟单你一个人在此行事么?”

朱夕楚道:“林堂主自有安排。你只需记住我的话,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玉无泽不便多劝,心想她聪明机变并不在自己之下,何况今夜营中一片欢庆气氛,防卫松懈,当不至于脱身无门,便道:“万事小心。”当下便即离去。

陆念羽早已换上了镇南将军麾下兵服在偏帐外等候,玉无泽为走动方便,亦换上了一身戎装。

她愈思愈觉有异,尤其朱夕楚那一句“我才知那是南诏门人”,蓦地里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难道张弘范早先虚晃风声,言此逆犯乃玉虚盟人,意在今夜一网打尽!”

又道:“林照疑心重,少信于人,张弘范却是如何骗得他过?”

陆念羽道:“他用玉虚盟逆犯之名引你们上钩,又故意不将太素师弟赶尽杀绝,好引我来救,如此一来情势如何已十分明了了。”

玉无泽道:“若是如此,今夜这地方......”

她心想无论盟中弟子在明在暗,总归是离张弘范大营不远了。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所能做的,是务求盟中兄弟们能够全身而退。

陆念羽道:“若你是林照,该当如何?”

玉无泽略一思量,眼睛一亮,笑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