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相聚有时

要解开甄缙的心结并不难,只等阿合马一死,理财派群龙无首,自是掀不起多大风浪。

然而,姜澄儿却知道,自古以来皇帝难做,太子则更是难做。

究其根本,阿合马身后忽必烈的身影忽隐忽现,故而这一场对弈,实则是忽必烈意属的理财派与太子真金支持的汉法派之间的较量。

只是她还不甚明了在忽必烈心中,到底是父子之情多些,还是君臣之分多些。她无甚党争野心,不过想保甄缙一命。

眼下玉无泽和陆念羽已决定前赴昆仑,知期亦要随去,虽路远迢迢朋友相离,然而少了中原故土这些烦恼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都拉图早已奉令,牵了三匹大宛宝驹远远地在官道上候着。

知期屋前屋后遍寻甄、陆二人不着,玉无泽笑道:“准是又到屋顶上去了,这个上蹿下跳的习惯究竟是改不了了。”

陆念羽在竹屋顶上听到她的笑语,与甄缙相顾一笑,分别之际,心里隐隐酸楚,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来。

甄缙捻了一根细青竹叶儿,无意识地折着,末了方道:“若你我还能一如当初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倒不枉这荒唐一生。”

陆念羽道:“你我都大了,似当初,自然是不能够了。”

他素来心软,念起昔年鼻头一酸,登时落下泪来。又道:“何止是你我。那年我与玉儿初见,是何等的畅快无忧,自我决意远赴昆仑,她抛却一切追随于我,可我….我如何值得她如此待我?我真怕,我真怕她到头来却觉与我一处的人生,也不过如此。”

甄缙道:“往昔你劝我时,教我人生不过活下去三个字而已,怎的如今大了,反不如当初看得透彻了?玉姑娘拿定了主意,自有她的道理。她素来是个有主见的人,我瞧,该担心的不是她,反倒是你。”

陆念羽道:“我原也没想到你会为了姜姐姐放弃身份地位,初时还道你们元人小器,非拗着不肯娶汉人女子为妻,谁知后来竟有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甄缙笑道:“起初我也以为,为了天下,我想也不用想便会放弃心中所爱。却不知失而复得的那一刻,我才下定了决心。我心知,我本无经世之才,论战功亦比不得我亲弟,性子里又不受拘,若真论起来,我该感激澄儿令我有了选择人生的机会,我为她放弃的这些倒是不值一提。”

林风呼啸而过,连同斑驳树影一片哗然。

甄缙一惊,连忙起身,纵跃至竹林枝梢顶尖儿处,摇摇晃晃中,远远地望见数里外官道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尘土飞扬,只见三军之前高牙大纛,不紧不迫,向着东边从容前行。

他长吁了一口气,立即又觉得好笑,他是一国储君,领兵者无论何人,皆是他的臣子属下,他竟仿佛自己是被通缉的犯人一般如此心虚。末了才恍然道:朝廷里并无人知晓小羽旧朝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我倒糊涂了。想着想着便自顾自笑了起来。

陆念羽亦是哭笑不得,飞身上去将身子悬在竹林间的甄缙拽了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甄缙摇摇头,心中也自疑惑。

姜澄儿和玉无泽刚换了衣裳从屋里走出来,甄、陆二人眼前俱是一亮,只见她二人不知什么时候置办了两身翠烟长衫,腰间细细束着缎带,领口绣着散花祥云,又散下素日里梳的流云髻,用发带高高束起,二人一齐出现在眼前,活脱脱一对双生妹子。

玉无泽另在束发中别了一支陆念羽赠她的藤簪子,朝陆念羽一笑,他心中立时暖融融的。

姜澄儿抚掌笑道:“真好真好,女儿家们衣裳头饰的花样儿虽多,可我倒更欢喜这通身的男儿打扮。”

玉无泽道:“行走江湖少不得要假扮男儿身,可免许多麻烦,我平日里扮惯了的,没想到姜姐姐深闺大小姐,也竟欢喜这个。”

姜澄儿敲了敲自己额头,道:“我性子原本就不拘这些个。”

她绕着甄缙转了一圈,笑问道:“你们瞧瞧,我同他像也不像?”

陆、玉二人相顾一笑,俱是不答。

甄缙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这通身的气派,我岂敢妄自比拟。”

他解下腰间的太子金印,为姜澄儿系在其腰间缎带之上,柔声道:“除我以外,这是最最紧要的,你可别丢了。”

姜澄儿不认得这是何物,陆念羽虽先认了出来,却不多话。

知期牵了白马儿慢悠悠走过来,向甄缙道:“那边有位大胡子的蒙古哥哥,想请你一边说话。”

甄缙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数丈外都拉图正将几匹大宛宝驹拴在树旁,想是他瞧见官道上来了大军,早早地躲远了。

甄缙道:“多谢你。”便向都拉图处走去。

大军行进之时,都拉图离得近些,便瞧见那是镇南大将军张弘范的部下,故来禀报。

甄缙皱眉道:“你既要一边说话,定是有旁人听不得之事了。”

都拉图道:“是!属下探知,镇南大将军一行原是押解逆犯上京的。”

甄缙一惊,朝玉无泽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可是玉虚盟紫微堂林照?”

都拉图道:“离得远了并未能探听仔细。不过这一年以来,排在镇南大将军议事厅上头位的,便是玉虚盟了,想来此人多半与玉虚盟相关。”

甄缙听罢略一沉吟,一下子为了难,心道:张弘范素奉上命,与太子府少有往来,此前也未听闻党附他人。若是抓捕其他人倒也罢了,我既身为元人,对待逆犯当不至于有失偏颇,只是那林照,我定是要遵守约定保他性命的,只不知这张弘范是否会听命于我。

他若不知变通,来日以私放逆犯为名参我一本倒不好了,于我声誉有损倒也无妨,只怕会影响新政,教那阿合马得了意。总要想个正经法子才好,玉姑娘点子虽多,终是局中之人,现下又是她启程之时,没道理临了了又将她陷入旧事。

他思索了许久,方道:“天色不早,你先探查张弘范的行帐驻扎何处,至于逆犯姓名,你若探听得到更好,若不能便罢,切莫露了行迹。”

都拉图道:“是!”

甄缙独自牵了大宛宝驹回到众人身边,玉无泽极是机警,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若与我们相干,万没有叫你自个儿承担的道理。”

甄缙笑道:“不过是朝堂的杂事罢了。”

他将缰绳交到陆念羽手中,拍拍他的肩,向他三人道:“一路保重。”

陆念羽点点头,半晌,郑重道:“你和姜姐姐也是,我们这便走了,恳盼将来再有良晤。”

甄、姜二人默默瞧着他们的背影远了,大宛宝驹乃上上贡品,极为矫健,不多时便消失在天边,只余下三个小小的黑点。

姜澄儿兀自挥了挥手,方转过身来问道:“都拉图来找你,果真是不相干的杂事么?”

甄缙道:“须瞒不过你。”便将张弘范押解逆犯上京云云说了。

姜澄儿秀眉微蹙,道:“你做得没错,玉儿既愿远离纷争,便不宜将她牵扯其中。只是,你难道不怕我偷偷去将那逆犯放了?”

甄缙道:“那也由得你,我可全然不知。”

二人相视一笑,跃上白马儿,跟随大军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