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海棠花葬

姜澄儿的右臂距手腕两寸处,有一个凤凰花印记,那是她亲生母亲留下的。

故而那日大都她见到林照左手臂的“赵”字纹身之时,便立即猜到他是宋室后人,前后细细推之,便认定他即是陆秀夫遗书中所说的卫王赵昺。

这件隐事,她无法与旁人说知,更不能令甄缙知晓。

甄缙既拿到了陆秀夫的遗书,自然是知道当年投海的并非真正的赵昺,只是许多年过去,要在广袤中原、茫茫人海之中寻到当年的八岁小儿何其难也。

他不愿引起民心沸沸,故而将此事先在自己心里压了下来。

只不过,自他上元佳节与姜澄儿重逢之后,便再没有学神仙的消息,他不免有许多疑惑存于心中。

好在姜澄儿敏慧非常,有她陪伴左右,便不致无人可诉那般心寂,即便是没有答案的事,他也已是心满意足。

陆念羽、玉无泽启程赴西域昆仑前一日夜里,玉无泽将姜澄儿拉到一旁,悄悄塞与她一本旧册子,正是《天下兵马总图》,说道:“姜姐姐,这本册子极是重要,我汉人反蒙抗元的大业非借助它不可。”

姜澄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只怕无缘得见你们宗主。”

玉无泽神色一黯,眉眼间尽是哀痛之色,许久方道:“你有所不知,昔年林大哥哥与旧朝贾丞相之子贾清平是至交好友,贾世子身死之时,曾托大哥哥照拂其妻,也就是王家姐姐。

“今年惊蛰过后,王姐姐不知为何旧疾复发,精神一日差似一日,终于不治。林大哥哥亦大病了一场,竟一夜白头,形若枯槁。

“只恨当时我不在盟里,只知大哥哥遵王姐姐遗愿将其火葬,此后便将盟里的事务全数交予林照,再不知所踪。”

姜澄儿叹道:“他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玉无泽道:“自林大哥哥走后,盟里又出了叛徒,无论多隐蔽的暗线,竟分毫未差全被张弘范连根拔了出来,或杀或捕,得以幸免的弟子或降或逃,玉虚盟已是元气大损,再无抬头之日。可我料想,我玉虚盟虽不振,大业无望,然蒙古人终究在中土根基甚浅,将来自会被逐回漠北,回到他们应属的地方。”

姜澄儿笑了一笑,道:“玉儿想得不错。”心中却不免落寞。她想,那也不过是六七十年后的事,只可惜,她已没那么多年好活了。

玉无泽又道:“你父母的事,虽是朱夕楚任性所为,终与玉虚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是我瞒了你,我真对你不住。我原想将这本册子托你交给林照,可是那夜布庄所见,未料得这中间原来还另有许多纠葛缠杂,断无令你再陷危险之理,只好求恳姐姐将它托付给可用之人便是。”

姜澄儿沉吟片刻,道:“若他日得遇许尤,我交予他便是。”

又问道:“你此行可有与他作别?”

玉无泽摇摇头,道:“当日大都事急,片刻耽搁便有性命之虞,偏他又不知去了何处,故而念羽只留了一封书信给他便带着仍在昏迷之中的我出城了。之后我便陆续接到各地分旗接连遭遇重创的消息,与他也断了联系。”

她望着远处的矮峰,不到一年光阴,世事已巨变,唯有山雾和明月依旧。

姜澄儿想起八百年后的自己读书之时,翻阅史书,不过短短几行,寥寥数笔,便写尽了一个百年。

那时候,哪里想得到这许多曲缠情节。

如今她身在其中,才微微懂得人生难为,虽知道结局,却仍是骨鲠在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末了,她卷起右臂衣袖,露出那暗红色的凤凰花印记,道:“玉儿,你知晓江湖世事,可曾见过这样的标记么?”

玉无泽在月下细细瞧了一眼,道:“这是汴梁俞氏的门徽。”

又略带疑惑地问道:“汴梁俞氏自宋室开国世代列侯,是清贵人家,百年前宋室南迁临安,便渐渐没落了。我从未听说钱塘姜氏曾与之联姻,你这印记却是如何来的?”

姜澄儿将衣袖捋下,道:“这是我生母留下的,我自出生起便被送到钱塘姜家养育,并未见过我生身父母。爹爹妈妈待我如亲女,虽非亲生,却不怕生了嫌隙,坦诚相告。只是我今日问了你,方知我生母是汴梁俞氏所出。”

玉无泽笑道:“怪道我瞧姐姐的模样儿如此出众,尤其是这一双眸子。你可知,汴梁俞氏曾出过一位皇妃,她闺中时虽足不出户,可临安人人皆知俞家有一位女儿出落得天人之姿。

“传闻她进宫后,先度宗见了她一双美目流盼,大为叹赏,赐了’澄’字作为封号,以彰其澄眸清丽之貌。只可惜她生在了末世,不得良配,在那见不得人的宫里终了一生。不想姐姐名字中的’澄’字竟与那位皇妃的封号一样,又同出自汴梁俞氏,倒真是巧了。”

姜澄儿越听越心潮起伏,心中大震,有许多难以想通的地方,却不知从何说起。

玉无泽恍然道:“难道你的生母便是那位皇妃娘娘?”又自顾自否认道:“皇室玉牒记载最是严谨,绝不容许血脉混淆。若说从森森宫禁之中送出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那是难上加难。想来你的生母应是皇妃娘娘家中的姐妹罢。”

姜澄儿微微点头,脑海中却想起林照当日所说她的眼睛与其母亲极为相似,不由得又是一震,心道:若我真为俞皇妃与度宗所出,与甄缙便从此陌路,天可怜见,我非赵氏弃女,我非赵氏弃女…

玉无泽见她心神不宁,安慰道:“即便是皇妃娘娘所出又如何?我听念羽说,那位太子殿下愿为了你遁隐江湖,你难道便不能为了他舍去前尘旧怨?更何况,宋室非他亲手所刃,许多事追根溯源,也是前人作孽太多,非只元室野心之咎。”

她原先与甄缙立场相对,本两不相容,自知道陆念羽世子身份,今日又隐约猜到姜澄儿的出身,便不禁为甄缙感到可惜。

她想,他原本是倜傥人才,本该结交挚友,执手所爱,潇洒江湖,然而却只因为他的太子身份,挚友不再,爱人难得,无可两全。

姜澄儿何尝不是日夜忧心,她知史书所载,太子真金派人暗杀阿合马及其党羽,虽未留痕迹却不免为忽必烈疑心,从此不得圣心,待理财派卷土重来,一道假承东宫之意奏请忽必烈退位太上皇、太子登基理政的折子递上,便是他的大限之期。

她亦知,若不除去阿合马此人,甄缙即便远离朝堂也过不得安心日子。

因此她决意凭己之力了结此事,免将甄缙牵扯其中。

玉无泽忽道:“将来你们若真能如愿逍遥一世,可会来昆仑找我们么?”

姜澄儿笑道:“西域昆仑地广物博,确是避世仙境。不知你们定居何处可有计议?”

玉无泽道:“我听闻西域昆仑一带秀峰之中,玉虚峰是为神山之最,又是混元道教的道场,我想着便在那玉虚峰脚下置一处小屋。”

姜澄儿奇道:“玉虚峰?玉虚盟…”她喃喃道:“这二者莫非也有关联?”

玉无泽嘻嘻一笑,道:“昔年贾家世子携王姐姐曾在昆仑河左近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林大哥哥正在闽中一带创立抗元联盟,心念着远方的好友,便将盟号定作玉虚。”

姜澄儿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悸痛,朦胧间眼前仿似看到当年那位长身鹤立、潇洒英姿的少年,冠带飘飘,执剑远望。

多年之后,那位少年已鬓生白发。他将王善怜葬于扬州棠湖小径边的海棠花之下,湖风吹过,海棠花落,远远地瞧不清他的样貌,亦不知他的双颊之上,是否仍有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