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心若有知
扬州东郊远离官道的横岭之间,起伏交错,林深枝茂,陆念羽的小屋正坐落在谷中竹林其间。
又值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百花吐芳,晨雾缭绕间,倒不若是乱世之景,反而如同一脚踏进琼林秘境一般。
万物似动而非动,唯闻黄莺儿燕尓鸣唱,而早起的小松鼠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好奇地注视着远方骑马而来的两位陌生的客人。
这一匹高大的红缨白马神骏非凡,脚力甚健,极有灵性,一向是太子的御骑,在数次皇家围猎中的表现都十分抢眼。
姜澄儿此前从未骑过马,希奇得很,便当先模样笨拙地攀上马鞍,一脚踏着鎏金马镫,另一脚却怎么也攀不上去。
她一回头,瞧见甄缙似没事儿人似的微笑望着她,一时着恼,嘟嘴道:“我个子小小腿也短短,你偏欺负我。”
甄缙扑哧一笑,走上前捧住她的双颊轻轻摇了摇,笑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抱你上马。”
姜澄儿眼睛一亮,乖乖道:“好哥哥!”话音未落,一双温暖的大手便扶住了她的腰间,一时脚尖离地,轻飘飘地好似飞上半空,待到在乌金马鞍上坐稳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兴奋地拉住缰绳,又摸摸大白马的脖子,道:“好马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啦。”
大白马倒像是通了人性,嗷地一嘶,前蹄扬起,姜澄儿一时不防差点儿摔下马背,幸而甄缙一直扶着她的手臂倒也无妨。
然而她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神气昂昂,心虚地弯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搂住大白马的脖子,指尖轻柔地捻着马鬃,委屈巴巴地说道:“第五你快上马呀。”
甄缙微微一笑,走到马身前,拍拍大白马,道:“马儿乖,可不许再吓着澄儿了。”
大白马在他肩头蹭了蹭,似乎在说知道了。
他亦温和地蹭头回应,只一偏头,却不防与靠在马脖子轻声喘气的澄儿目光相接,两人相距不过一尺,时间便仿佛静止了一般,只余下两颗跳动的心和对方轻柔的呼吸。
甄缙怔怔地望着澄儿的眼睛,许久许久,他往前走了一步,一手勾住澄儿的细颈,在她樱唇之上轻轻一吻。
两颗心愈跳愈快,愈离愈近。大白马却蓦地兴奋起来,又是昂首嗷地一嘶,不过这一次听话地没有扬起前蹄。
甄缙飞身上马,将澄儿拥在自己怀中,双腿在马腹一夹,白马儿立刻向前发足疾奔,将扬州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丘陵密林深处,已听得潺潺流水之声。
有人远远地感应到马蹄声,拎着一筐白鱼从一块天然巨石后拐了出来。
甄缙见到来人,立即收缰勒马,挥手道:“小羽!”
姜澄儿见要下马,又是当先一个纵跃,摔了个狗啃泥。
甄缙无奈地摇摇头,忙将她扶起,这时陆念羽已走到他们身侧。
“师…”陆念羽正要叫师兄,却立马反应过来,生生将“兄”字咽了回去,隔了半晌仍显无措。
甄缙掸去澄儿襦裙下摆的泥点,这才直起身子,展颜一笑,拍了拍陆念羽的肩膀,又握拳捶了一道,方说道:“数月不见,怎的在我面前还难为情了?”
陆念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着南诏派和姑姑的事,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这个心结始终难以解开。
甄缙道:“过去的便不再提了,今后你唤我师兄也已于情不合,但你我二人自小一同习武,一起游历江湖,便是有天大的坎儿,也没有你我携手闯不过去的。更何况,这般从小到大的情谊,若为了莫须有的猜忌而就此生分,岂不可惜?从今尔后你若不介意,便叫我大哥罢。”
陆念羽低眉垂首,半晌,抬起头道:“大哥。”他嘻嘻一笑,仿似恢复了往日少年的神采。
“好哇好哇。”只听得有人鼓手叫好,却不见其人。
陆念羽仰头一瞧,玉无泽果然攀在树枝儿间。
只见她纵身一跃,站定在姜澄儿身前,一手从背后似变戏法儿一般捧出一大束花儿来,往姜澄儿怀中一递,道:“姜姐姐,这个送你。”
姜澄儿拍手道:“开心不得啦!”
她接过花儿,定睛往玉无泽一瞧,又打量了一番陆念羽,笑道:“你们俩这身打扮,活像是隐居田园的一对儿农家夫妇。”
玉无泽脸一红,上前拉住姜澄儿的手,直往竹林走去,甄、陆二人亦牵着白马儿追随而至。
待到竹屋里安顿下来,知期见没有他的位置,会心地吐吐舌,便自去和白马儿说话玩耍。
陆念羽将山泉里捕到的鱼养在一口大缸里,又将屋前竹林里新长出来的笋拔了些一一在灶台上摆好。
姜澄儿四处逛了逛,道:“得亏了你们,竟能寻到这样一处自在地方。”
玉无泽拉她到一旁,道:“他们叙旧,我们也自去一旁说说体己话。”
甄缙听了笑道:“我们绝不偷听。”说罢拉住陆念羽自去山间抓野兔。
姜澄儿道:“那日在大都,凶险万分,幸而你安然无恙,这都亏了陆公子及时赶到。”
玉无泽微微叹气,道:“如今盟里人心思怠,竟内耗起来,将你牵扯其中实非我愿。那日我被人迷晕,醒来之后便已在回扬州的路上,听念羽说起当日的情形,仍不由得心惊。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见纵使元军势大,终究是灭不了星星之火的,须得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才这般...”
她情深责切,一时哽咽难以自持。
姜澄儿道:“今后你可有打算?”
玉无泽抿了抿嘴,道:“我孤身在世,只林大哥哥帮我计议,按理说我原不该生此异心,然而我既心许了他,便不会离他而去。念羽一心想远赴昆仑寻他父亲,我亦愿追随于他。”
姜澄儿道:“你乃天机堂堂主,怎能轻易脱身而去?如今既是玉虚盟危难之时,依我想来,须少你不得。你留在盟里处理事务,待他昆仑归来,到时尘埃落定,诸事顺遂,再由你林大哥哥主婚,岂不是好?”
玉无泽摇了摇头,道:“我知他此行并非只为千里寻父,更多的,怕是远离中土。昆仑一行,他原没再履故土的打算。”
她来回走了几步,又道:“姜姐姐,这竹屋之中,你我几人再过几日团圆日子,至此一别,恐难有相聚之期,唯盼你万千珍重。”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姜澄儿眼眶一红,为她拭泪,半晌方道:“我何尝不想远离中土?只是他...哎,我终须为他了却一件心事,方能无牵无挂,到那时即便令我死了,化成烟,也已无憾了。”
玉无泽吸了吸鼻子,道:“姜姐姐,你的心事不说我也明白。日后若有所急,许尤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你要办的事大可与他商议。”
姜澄儿不置可否,道:“玉儿,你会编花篮么?”
玉无泽却不回答,只学着陆念羽的样儿嘻嘻一笑。
姜澄儿笑道:“我来教你。”
玉无泽忙摆手,道:“不,不,我最怕学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忽然间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摸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递与姜澄儿道:“好姐姐,我竟给忘了。这是混沌心法的第三层,许尤担心你只习练了前两层心法,余毒未解,便将念羽所解心法的第三篇又加以详解,托我转交给你,还教我提醒你日日加以习练,万勿懈怠。”
姜澄儿接过,垂下眼眸,紧紧握着记满了心法的那几页纸,道:“你们对我情义深重,我真不知...真不知何以为报。”
玉无泽道:“虽说蒙古太子对你也一往情深,但我原本是极盼你与许尤能缔结良缘的。”
姜澄儿望着她,微笑不语。良久方道:“你如何能知许尤对我的心思?”
玉无泽道:“这还能瞧不出来么?”
姜澄儿摇头笑道:“罢了罢了,玉儿,我盼你明白,也盼你不明白。”
玉无泽一时怔住,不明其意。
却说甄缙与陆念羽一道去猎野味,一路无所不谈,山间笑语连连。
陆念羽告知甄缙他不久之后便要昆仑一行,甄缙道:“有什么我能为你打点的么?”
陆念羽道:“能得玉儿与我一道,其他的我便不大在意了。”
甄缙从腰间解下一枚弯月玉佩,递与陆念羽,道:“我贴身的信物,只太子金印与这弯月玉佩,你好歹留着,将来或有可用之处。”
陆念羽犹豫了半刻,接了过去放入怀中,又捂了一捂,展颜道:“我原也用不着这个,何况我汉人子民,用蒙古太子的信物来行方便未免失了骨气。不过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甄缙见他说得恳切,似有缠绵不尽之意,却也不好多问,只道:“昆仑路远,江湖难测,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陆念羽忽道:“玉儿她,她虽是玉虚盟的人,可她既随我同去昆仑,自是再与玉虚盟不相干的了,大哥,过去玉虚盟和朝廷的许多过节,这当中玉儿难脱干系,然而…”
甄缙道:“她是你的心上人,我自是不会为难她的。玉堂主为人潇洒,过去也曾有人对我说过,惟愿她一世平安,即令其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陆念羽奇道:“此人对玉儿竟如此有情有义。”
他仔细想了想,却推测不出究竟是谁,大约并非他所识之人。又道:“有一件事我原不该多嘴,可是忍不住便要说几句。玉儿曾说,元朝皇亲是绝不会娶汉人女子为妻的,她担心姜姑娘跟着你受委屈,时时刻刻心里都在替姜姑娘难受。如今见你二人情深似海,却不知你以后是何计议?”
甄缙道:“我自是要娶她为妻的,只在此之先,我须得了结一桩大事,再与她退隐江湖。”
陆念羽大惊,道:“退隐江湖?”
甄缙点头道:“没错。北安王是我亲弟,战功赫赫,品行端正,于蒙于汉不失偏颇,是位难得的帝材。若我从此销声匿迹,他便是在朝的嫡长子,依礼他当袭帝位。如此安排,我虽退隐江湖改名换姓,却也可保江山社稷平稳传承。”
陆念羽思索了一阵子,道:“姜姑娘知道么?”
甄缙道:“只待这桩大事了了,她自然会知道的。”
他二人说着话,一人拎着一只大胖灰兔,不知不觉已回到了竹屋,姜澄儿和玉无泽听着声迎了出来。
甄缙朝陆念羽眨眨眼,陆念羽知其意,不再继续先前的话头,笑道:“中午可有香喷喷的烤兔肉享用咯!”见二人笑着走近,姜澄儿与玉无泽亦是相视会心一笑,携了手回到竹屋,只余下知期一人,仍在院子中为白马梳洗它光洁白亮的鬃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