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又见花溪
与林照、姜澄儿几乎同时到达扬州的,是太子甄缙的人马。
他顾虑姜澄儿的伤势,又因曾与王善怜有约而不欲伤林照性命,故而命阿尔斯楞一大队人马回驻临安府,都拉图带千户人马于扬州城外驻守,并未惊动扬州守官,只身进了城寻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了。
这日夜里已打了宵禁,甄缙从窗户跃出,于沿途屋脊之上轻点数下,向海棠花溪方向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布庄内院,只见庭中东首贴墙处竹影耸动,他四顾无人,纵身一跃,掩身藏于竹丛之中。
庭院虽不大,却也有七八间大屋,各间屋内均是灯影绰绰,他一时分辨不出姜澄儿居于何处,只得暂且停步仔细辨听。
忽听得一声轻响,一个黑影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黑夜中面目瞧不真切,看身型姿态却是个女子。
她张望了一阵儿,欺近一间大屋脚下,不知从怀中摸出了一包什么物事,糊破了窗户纸,伸进去一根小竹管儿,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内闷闷几声重响倒地的声音。
那女子又向左首间的屋子欺近了几步,正欲故技重施,却听得前堂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她立刻退回到原先那间大屋前,撑开窗户板儿的一缝跃将进去,身手极为矫捷,脚步轻灵几无声息,并未被那二人发觉。
姜澄儿走至海棠花旁的石桌前停住,回身向林照道:“今天院子里怎么这么热闹?”
甄缙听到她的声音,气息平稳,清脆动听,心中一喜:澄儿的伤应是无碍了,不过她说的热闹,是已经发觉我在此了么?
这时又听她道:“莫不是玉儿到了?”
她稍稍仰起头,拉长了音,道:“玉儿,玉儿…”
林照道:“姑娘莫急,玉儿怕是还早。至于这些屋子,我想,旁的事姑娘未必有兴趣。”
姜澄儿冷笑一声,道:“原是如此,那便只说与我相干的事。”
林照道:“姑娘今日为何不愿再见高和尚了?”
姜澄儿道:“这件事未必只有他和你能办成,何况你提的要求,我更办不到。”
她想了一想,又正色道:“我早说过,甄缙若不在了,我也活不长的。如今我还有一句话,若是依你的,今生今世再不见他,我决计是不肯的。既然活了没比死了好,既叫我不见他,那我便干干脆脆死了的好。”
林照道:“难为你如此为他,可惜他未必如此待你。”
姜澄儿笑道:“我为的是我的心,为何要去计较对方如何待我?莫说我不在意他会如何待我,我过去从未、将来亦不会要求他为了我而放弃任何他所在乎爱重的。我乐意为他便为他,你干么干涉我的想法?”
林照道:“这半月来,从大都到扬州千里迢迢,我日夜须臾不离照顾你于病榻之侧,难道你竟还不明白我的心么?而那位高高在上的鞑子储君,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虽说当日你们在钱塘有些渊源,但大都崇国寺一事,显然便是他的计谋想借机擒住玉儿。我只怕姑娘识错了人,被人欺瞒而不自知。”
姜澄儿拱手作了一揖,道:“救命之恩我定会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倾力相报。至于旁的,我始终只一句,他信我,我也信他。这些日子,多谢林堂主费心了。”
说罢欲向外堂走去,林照立刻挡在她身前,道:“夜如此深,你何苦来?”
姜澄儿道:“林堂主曾说,我这一双眼睛与你母亲十分相似,故而待我有所不同,然而我终究与你母亲毫无关系,你该解开这个心结了。”
哐啷一声脆响,布庄内一间大屋内的烛台似乎被人掀翻在地,火光熄灭。
接着一个黑影破门而出,一柄弯刀反衬着月光,寒意森森,杀气袭人,直逼近姜澄儿面堂。
甄缙见势不妙,正欲飞身而出拦住那人,却被一只大手掌捂住了嘴,腰间胁下的穴道也已被人暗用内力封住。
他着急回头,口中低声呜呜喊着,却不意与陆念羽正面相逢。
陆念羽心中关切,急道:“屋子里全是玉虚盟的弟子,你不要命啦?”
这边姜澄儿矮身退后,刀锋划破了外袍,总算没伤着人,但这一用力,小腹旧伤又发作了。
林照将她拉到身后,左手向上一挡,正对刀刃,对方立时收势。
然而他早已运力在右掌,劲贯全臂拿住对方手腕,那弯刀掉落在地,叮铃作响余音不绝。
林照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松开右手,往后退了一步,道:“你父亲在何处?”
朱夕楚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成串儿地往下落,神色极是哀怨。
末了,她举起刀,抵住自己胸口,道:“堂主既从未将楚楚放在心上,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林照向右挪了一步,露出背后姜澄儿的身影,道:“原该与你父亲说知再做决断,但你今日既决意自裁,便当作自行了结了这番罪孽罢。”
朱夕楚已泣不成声,指着姜澄儿向林照道:“我纵然行事鲁莽了些,可都是为了堂主才致如此,堂主怨她不懂您的心意,难道,难道您…您就懂得我对您的一片深情么?”
姜澄儿道:“你们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可不相干,我今日只报我姜家的仇。”
说罢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摆出掌式。
朱夕楚一昂首,惨然一笑,道:“你想亲手了断了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不过我今日不想与你多费口舌,算你运气不坏。”
她旋过刀锋正对自己脖颈,朝林照凄然望去,忽然手腕又是一阵酸麻。
林照袍袖一拂封住她腕间穴道,抢到她身旁夺过弯刀扔得远远的。
姜澄儿同时奔到她一侧,挥掌在她天灵盖击下,却不防被林照拿住了手臂,劲力立时削减地一分一毫不剩。
姜澄儿大惊道:“你这是为何?”
林照歉然道:“对不住了。”说罢欺到她身后,向她颈后风府穴连点两指,姜澄儿立刻晕厥倒地。
林照忙扶住她,并轻轻吹了声口哨,竹丛后东首第一间大屋的三名女弟子应声而出,将姜澄儿扶进房内。
林照看着房门掩起,方回身向朱夕楚道:“你聪明机灵,素有智计,武功根基又好,将来在盟里办差定然大有出息,何必想不开。”
朱夕楚凄然道:“若不是为了能时时见到堂主,我…我也不必…”
林照想到她父亲朱长庚曾恳切相求于己,将来即使大业难成也盼能保小女一命,心中思量道:她父亲是我心腹重将,又知晓许多紫微堂的秘密,实是失去不得,我今日若伤了她,虽有姜家惨案在先,终究不好向她父亲交代,还是斡旋化解为妙。
便走上前去,替朱夕楚拭去泪水,道:“莫要再想死的活的。”
朱夕楚一怔,心道:堂主对我一向冷冷淡淡的,此刻怎的…他明明叫我在姜澄儿面前自戕谢罪,却又夺了我的刀,还反伤了姜澄儿,这时又叮嘱我不要再寻死,难道…难道他是想利用姜澄儿与鞑子的关系,而非真的钟情于她?定是如此,否则他决计不会夺了我的刀。
如此一想,破涕为笑道:“楚楚听堂主的。”
林照“嗯”了一声,负手走开,侧过头道:“回你父亲身边,别再让我担心了。”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的眉峰棱角上,显得比以往更为肃穆。
朱夕楚听他说担心自己,晕生双颊,道:“是。”
林照又道:“姜姑娘的事我自有计议,你莫要再干预。今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朱夕楚嘴一抿,躬身行礼,一个转身便消失在院墙之外。
林照微微叹了一声,忽道:“窗下的朋友藏了这么久,不出来见见么?”
甄缙与陆念羽身子俱是一震,绝没想到自己早已被发觉,甄缙低声道:“还不快替我解开穴道。”
陆念羽嘻嘻一笑,道:“我何时点过你的穴道?”
甄缙一怔,动了动双手,竟是灵活自如。
原来陆念羽不过随手点了两下并未使内力,然而甄缙当时心急姜澄儿遇袭,气息凝滞,一时自以为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罢了。
他又觉好笑又觉生气,道:“这时候了,你还是那个好玩儿的性子。”
陆念羽摆摆手,道:“先别说这个,解决那一位才是要紧。”
甄缙点点头,两人正欲起身走出竹丛,却听见簌簌声响,玉无泽走出花丛,轻轻一笑,道:“林照哥哥,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林照见是她,先是一阵不自在,很快便稳住心神,道:“你既到了,怎么不先与人知会我一声。”
玉无泽笑盈盈地坐在石椅上,左手搭在石台上撑着头,道:“我与你说知,好叫你那位亲亲楚楚姑娘赶来半路截杀我么?我真是奇了,何时开始紫微堂的人偏要与我天机堂过不去?大家都是一路吃一路喝一路抗击鞑子的兄弟,怎的如今却自相残杀起来?”
林照道:“这其中有许多误会,今后定不会再有这等事。”
玉无泽道:“这个会不会再有嘛,我也说不准。不过这盟里自然不是只你我说了算,还有林大哥哥在呢。”
她又俯身蹲下花丛,摘下一朵海棠花,闻了闻,忽然惊讶道:“林照哥哥,你也来见识见识,这海棠怎的生出如此异香,真是奇了。”
林照闻言走近,果然一阵奇特的幽香散发出来,萦绕其间,却不是海棠应有的芬芳。
玉无泽又将花凑到林照鼻尖,林照立刻掩住口鼻,同时暗自运功抵御,扭头道:“小心中了计。”
玉无泽哈哈一笑,道:“林照哥哥几时也中中我的计。”她抢到林照身后,轻点其脑后穴。
她虽内力不够深湛,更远逊于林照,然而南诏秘香独步武林,林照自幼习的全真心法虽已有大成,终究无法抵挡,被点中穴位后更是不及呼喝弟子便倒在花圃边。
玉无泽扑到他身旁,焦急道:“林照哥哥,林照哥哥!快来人!”
这时其余几间大屋,除了早已被朱夕楚用药迷倒的那一间之外,纷纷有弟子破门而出,足有四五十人众。
领首的一人向玉无泽躬身行礼道:“弟子见过玉堂主。”
玉无泽站起身,点点头,道:“快将你们林堂主扶进屋去,好生服侍。他神思郁结,一时想不到的,竟晕了,想来并无大碍,明日便好了。”
转而向另几名女弟子道:“至于那位姑娘,你们暂且不用服侍着,那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而且我有些话须得问问她,你们还是回避得好。”
那几名女弟子却面面相觑,谁也不答话。
领首的道:“禀堂主,那位姑娘原是林堂主千叮万嘱叫我们不可离了跟前儿的,弟子实不敢有违。”
玉无泽笑道:“天机堂的堂主不配吩咐你们做事么?”
领首的立刻道:“弟子不敢,但弟子原属紫微堂门下,自然是要以林堂主的号令为尊的。”
玉无泽秀眉微蹙,这是玉虚盟一贯原则,她也强拗不得,只好道:“既如此,便罢了。夜深了,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相扰,你们都退下罢。”
心中却道:原想着将你们都打发了,我悄悄带着姜姐姐走,眼下只好再招呼你们几个才行了。
待众位弟子退到屋内,庭中除了她空无一人,甄缙与陆念羽方才稍稍吁了口气。
甄缙见陆念羽形容消瘦,哪里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成天嬉笑打闹的少年?心中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
陆念羽亦想到自去年炎暑仙霞岛一别至今,竟已是近一年的光阴,期间横变陡生,亲人师弟俱是无着,而与旧日亲密无间的师兄相见却几为陌路,心中立时一阵绞痛。
许久,玉无泽悄悄走过来在陆念羽肩上重重一拍,声音却放低了,道:“呆子,怎么傻在这儿了?”
又转头向甄缙道:“这位爷,您早将姜姐姐忘却脑后了么?怎么也呆着不动?”
甄缙道:“屋里那几位…”
玉无泽道:“我瞧你办事真是不中用,这当儿我早将那几名弟子打发了,你倒好,叫我们忙前忙后的,这会子倒可以去姜姐姐跟前儿立功了。”
甄缙道:“多谢姑娘一番援手。”
玉无泽忙抬手道:“可别谢我。我原是帮姜姐姐,可不是帮你。你我对立两方,虽无恶意,却也不是朋友。倒是陆公子他…”
甄缙转头向陆念羽一望,道:“小羽。”接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念羽亦是无言。
玉无泽瞧着他俩尴尬别扭的样子,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同陆公子先走一步,你带了姜姑娘便往东郊来,切记,勿要失信。”
甄缙迟疑了一刻,点点头,便去东首大屋救姜澄儿出来。陆、玉二人则先行一步,往扬州东郊陆念羽原先安顿的农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