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场交易
不知昏迷了多少个昼夜,姜澄儿醒来之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大马车之中,马车四处密不透风,黑漆漆的一片。
石子路上颠簸,却有人在马车上铺上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故而她并不十分觉得晕晃,只是身子略动一动小腹受伤的地方便似钻心一般疼痛。
她轻轻“啊”了一声,便有人吹亮了火摺,虚掩着火光凑近了些。
姜澄儿一见是林照,顾不得箭伤未愈,立刻掀开棉被准备下车。
林照忙道:“姜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姜澄儿道:“卫王殿下,我与您素不相识,您手下的人害了我全家,我怎能与您同路同宿?”
林照一怔,万想不到她竟会以十年前的旧称来称呼自己,这一声“卫王殿下”,恍然发觉已隔着十年风雨。
当日护送他秘密潜回临安府的陆国公左副将身染时疫,病重不治,于一间破庙之内溘然长逝,临终前仍口齿不清地反反复复道:“卫王殿下,殿下,保...保重啊。”
那是他最后一段关于过去那段皇室岁月的记忆。
姜澄儿箭伤发作,额上冷汗淋漓,林照递与她一块手帕,她微微推开,自用衣袖擦拭。
林照道:“姑娘说笑了,怎将我与前朝旧人混为一谈。”
姜澄儿道:“我既知道,你也不必继续瞒我。我本也无意将此事告知他人。你将我挟制了来,莫不是要将我当作诱饵引元朝太子来?若是这样,我劝你不必如此劳神费心。”
林照道:“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是对姑娘心有歉疚,借此机会弥补过失。”
姜澄儿冷笑道:“那你就将那位楚楚姑娘带来,我报不了仇,还谈什么弥补?”她念及父母之痛,气息一岔,小腹又剧痛起来。
林照替她掖好被子,温言道:“姑娘这双眼睛,真是...真是像极了我母亲。”
姜澄儿闻言心中一软,心道:他身世凄惨,虽是帝王出身,却生来便遭受蒙古人白眼欺凌,不到十岁便被逼改名换姓飘零四方,很是孤苦伶仃,哪比得上我还有八百年后的念想。
说话间便不由得温柔了许多:“卫王殿下,我知你心结难解,眼下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只是我想起佛经上说世间有十一种苦,生便是头一等,可见人人皆苦,你大可不必如此怨愤。朝代兴衰,世世更迭,难道你如今还看不透么?”
林照道:“我六岁时,赴上都朝见鞑子皇帝,像笼子里的鸟儿一般被人赏玩,供人取乐。只有鞑子皇帝的原配皇后喝退了群臣,将我带到座位上给我点心吃,平等地对待于我。鞑子皇帝当时十分不悦,那位娘娘却说:’自古无千岁之国,身居上位之人,若不以仁待人,子孙亦不免沦落不堪。’她是个好人,像我母亲一般的好人,可惜我不能感激她。我非但不能感激她,反而誓要杀了她的丈夫、儿子、亲族。这种心情,你能明白么?”
火摺燃尽,他并没有另点一支。
两人在黑暗之中,听着马车轱辘在小沙砾中磕磕碰碰。
车夫不时挥鞭吆喝,还有鸟儿在黎明破晓前“布谷、布谷”地叫着。
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姜澄儿靠在马车一头,半晌不语,忽而道:“布谷…布谷...等等!”
她一把拽住林照的衣角,道:“已经过了长江么?”
林照道:“嗯。”
姜澄儿的手颓然落下,不再说话。
林照道:“你难道还想回到他身边么?”他指的自然是甄缙。
姜澄儿摇摇头,道:“我问你,要怎样才能杀了一个人?”
林照道:“我并非要拦着你报仇,亦非护短。只是想请你稍待些时日,待大业既成,是非公道自有定论。”
姜澄儿冷冷道:“那我岂不要等到白头?我可没那么多年好活。”又道:“为父母报仇,我志不改,也绝不会拖延,你须拦我不得。不过我问的,是如何杀一位当朝重臣。”
林照沉吟许久,方道:“你想杀的,可是官拜鞑子朝廷中书平章政事的那个人?”
姜澄儿道:“正是。”
林照道:“我为何要帮你?”
姜澄儿笑道:“你口口声声驱逐鞑虏光复中华。那阿合马苛征暴敛作恶多端,又深得忽必烈宠信,天下泰半盐权和药材握在他党羽手中,他的儿子手握数万屯戍雄兵,难道不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今日是我说想杀他,此事早该搬上你们的议程。”
林照道:“如此说来,我当日便该先杀了鞑子太子才是。”
姜澄儿一愣,心道:原来当日囚第五于阴牢之中的竟是他,那夜第五托书信于八百年之后的我,我便教他火烧地牢,这才结下一番渊源,这么看来我倒该谢谢眼前这位卫王殿下。
又想到:第五如今在太子府想来安全,葡萄藤林中意图暗伤他的人不知抓住了没有?不过这一闹,他也该警觉了些,可是,他怎的不来寻我?罢了罢了,他政事繁忙,怎能教他事事以我为重?如今我同这位卫王一起,他人看来不坏,倒是个可商量之人。只待我将阿合马杀了,免得来日第五亲自动手引忽必烈疑心,替他了了一桩心事,这才是要紧的。
马车又向南疾驰了一个多时辰,林照忽道:“从前害你受了许多苦,我好生对你不住。”
姜澄儿道:“别提了,想来也不是你叫她杀人的。”
她不知对方曾在自己服用的七草凝香丸中暗暗做了手脚,害得她再一次身受烈火炙烤、寒冰割刺之苦,九死一生,至今她耳垂之下、下颌连颈处仍有三处紫斑,虽不显眼,在当时却仍被视为破相之状。
这三处紫斑一直到八百年后仍是她的印记,只不过她只当是胎记,不以为然罢了。
林照嗫嚅了半晌,终是没有说出口。
好在姜澄儿如今已脱离险境,体内毒素想来已解,他也稍稍心安。
姜澄儿在车内闷了许久,忍不住要拨开车帘透透风,林照忙按住她的手,道:“你身子没好,不能着风。”
他一时关切,不顾男女之防,只觉指尖碰到温滑细腻的手背,对方立刻缩了回去。
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从前我只想杀了她,如今却待她与众不同,那日大夫为她拔箭去镞时,我竟比自己受伤还要忧心焦急,恨不能替她受罪才好,难道只是为了她那一双与我苦命母妃相似的眼睛么?不,不,难道我,我竟是…我竟是...
姜澄儿道:“不开就不开罢,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车外的日光隐隐投射进来,她见林照陷入沉思,一会儿眉头蹙锁,一会儿嘴角上扬,便推了他一把。
林照回过神来,与她目光相接,只好别扭地扭过头,脸上仍是发烫得很,道:“海棠花溪。”
姜澄儿喜道:“玉儿也在那儿么?”
林照道:“或许罢。”
姜澄儿脸一沉,道:“你们玉虚盟行事也太没规矩,那楚楚姑娘迷晕玉儿挟为人质,难道不算以下犯上?你怎不严惩于她?”
林照道:“她少到盟里,人也未必认得,何况从小跟着她父亲见惯了打打杀杀的,行事乖张了些也是有的。”
姜澄儿哼了一声,道:“我姜家数十条人命,难道这也叫乖张了些?”
林照道:“她父亲办事妥帖,实乃我心腹大将,故而她的事我多少轻放了些。”
姜澄儿摇摇头,道:“我看你治理臣下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这世上难道就没有章法,没有规矩?《大学》上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不是你自小便要学的么?可你却偏偏本末倒置。”
林照道:“书上学的,同身边发生的,自然不是一模一样的。书上说的未必便能做得准。”
姜澄儿道:“非也非也。达到目的的方法固然需要根据实际依势而为,可为人为君的原则根本是动不得的。”她随即又想:罢了,我同他废这些口舌干么,宋朝早也亡了,再往后也是朱家的天下,他这一生终究也无法再回去当皇帝了。
便道:“阿合马的事,你帮不帮我?”
林照道:“你认为我定会帮你么?”
姜澄儿道:“倒也不是,只是碰碰运气。”
林照笑道:“好啊,你拿鞑子的命来换。”
姜澄儿道:“这有何难?那就说定了。”
林照道:“可不是随便哪个鞑子都行,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姜澄儿道:“既如此,我便用我自己的命来换罢。他若不在了,我也是活不成了。”
林照心中一酸,不再说话。
姜澄儿见他不愿继续相商,便也不多问,倒是觉得马车行的路渐渐平坦起来,车厢外隐隐已听到来往路人的嘈杂声,想来是进了一座城。
不多时,车夫便在车帘外低声道:“堂主,到了。”
林照道:“知道了。”转过头对姜澄儿道:“姜姑娘,先在此间安顿一阵罢。”
姜澄儿点点头,轻轻挡开林照伸过来的手臂,强撑着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正是海棠花溪。
她方才疑惑道:“我昏过去了多久?怎的从大都到扬州如此迅捷?”
林照道:“天津港上了大船走水路,北安王府的令牌一到,自然是快了。”
姜澄儿道:“你倒是好手段。”她朝铺子里望了一眼,微觉奇怪。
林照见她面有犹疑,便道:“周叔去盟里回话儿了,别的地方怕你住着不习惯,才回了这儿。玉儿走的陆路,绕了远,自然慢些。”
姜澄儿点点头,踏进了布庄内。
林照快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旋动了地下密室的机括。
姜澄儿瞥见密室内露出褐色袈裟的一角,停住了脚步,问道:“密室内是何人?为何要引我相见?”
林照道:“你不是问我,帮不帮这个忙么?”
姜澄儿奇道:“这倒奇了,此事与僧人和尚有何干系?”
林照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
半晌,姜澄儿抿了抿嘴,迈步走下旋梯。
那着褐色袈裟的僧人起身合什道:“林堂主,姜姑娘。”
姜澄儿学着样儿双手合什还礼道:“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那僧人道:“贫僧俗家姓高,姑娘叫我高和尚便好。”
姜澄儿瞧着他身材不高,面容瘦削,淡褐色的眼珠呆滞无光,然而双脚踏处隐隐有力,自有一股威严高僧之感,不由得暗自思索:高和尚,高和尚,我可有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么?怎的没了印象?若我借他帮助杀了阿合马,史书上应当有记载的。哦是了,史书上也没我的名字啊,想来我们这类幕后英雄实在是…实在是微不足道罢。
林照道:“今日的会面先如此罢,姜姑娘旧伤未愈,路上又劳累了多日,须该歇息了。旁的事,明日再议不迟。”
待那僧人退下,方对姜澄儿道:“高和尚是西藏密宗一派,常为鞑子的王公大臣举行法会、传道讲经。你想办到的事,我瞧,还须得从他身上着落。”
姜澄儿道:“你虽帮我,我也不会依你的用他人的命来换。这买卖,你可拿定主意了?”
林照道:“扬州的绿杨春是一绝,如今兵荒马乱的,好茶场的茶树存的已是不多了,这是新进的,姑娘想尝尝么?”
姜澄儿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想起冬日里在甄缙身边与他同品径山茶的情景,心头忽甜忽疼,忽冷忽热,眼神一黯,道:“我不爱饮茶。”
林照道:“我不是帮你,也不是同你做交易。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姜澄儿一愣,茶碗儿一抖,掉落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