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风渐起

却说甄缙进了这间药草铺子,许尤立刻迎了出来叩首行礼。甄缙将他扶起,道:“十年不见,你大变了。”

原来许尤正是当朝太傅、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许衡大人之孙,为许衡次子所出,幼年时曾为太子同窗伴读,十年前被其父送至少林派门下学艺,自那以后便与甄缙失了联系。

三日前,许衡府上派人传了话,说有要事向太子禀报,并约了今日在崇国寺外药草铺相见。

甄缙在内间坐下,道:“原来你离开少林派之后,便混入了玉虚盟。”

许尤仍是站着,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学艺初成,其时玉虚盟在江南一带已著有威名,父亲便令我投奔天机堂朱长庚门下,探听敌情。朱长庚此人心机狠辣,很是为紫微堂的林照看重,现下已转至他麾下,而我也得以接手浙东分旗。”

甄缙略一思量,道:“紫微堂,嗯,林照手下可有一位叫楚楚的女子?”

许尤道:“此女名叫朱夕楚,是朱长庚的爱女,少有露面,原以为是位弱不禁风久居深闺的女子,没想到下起手来竟这般不容情。”

甄缙道:“你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许尤道:“想是已经回了扬州。”

甄缙摇摇头,道:“不会,她在北安王府住了那些日子,不会不有所安排。天机堂平素里安插人手都有些什么法子?”

许尤道:“太子殿下现下站在何处?”

甄缙一愣,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大都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近年来崇尚汉人的中药养生之道,虽身体康健,却仍是时不时叫大夫诊个脉开张药方,日子久了,竟形成了一股攀比之风。故而京城里的名医药馆门前日日都排着长龙,全是大户人家的奴役小厮备了华顶软轿来请的。

也是由此,玉无泽央了陆念羽教玉虚盟的弟子们用药之道,她从清州选的十几名弟子各个都是伶牙俐齿,只需学些简明的用药之理,便能哄得太太小姐们喜笑颜开。

深阁妇人们说笑之余,便不免露了口风,将听来的朝堂之事也一齐当作趣事趣闻尽数说了。

许尤将一应详细来由云云俱与告之,又道:“不过朱夕楚只身来京,玉虚盟在此间几无势力可言,人手想是不够的。”

甄缙却问道:“小羽他还好么?难道他已身归玉虚盟?南诏派的其他人现在何处?”

许尤面露难色,道:“陆念羽似乎并无心此事,不过是玉无泽央了他,他便简略教了教。至于南诏派的其他人,则杳无音信,似乎与陆念羽的联系也早断了,江湖上亦无传闻,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过陆念羽有提过待大都一事完成,他便启程远赴昆仑。”

甄缙道:“昆仑?”

许尤道:“似乎是去寻他失踪多年的父亲。”

甄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良久,方道:“你可有计划?”

许尤道:“近半年以来,张弘范将军在华南扫平荡寇,玉虚盟在明处的弟子早已溃不成军。然而还有数千在暗处的弟子,我还未能全部掌握。”

甄缙道:“张弘范此人,行事甚有谋略。”

许尤道:“我听闻,天湖派也已归附于他。”

“哦?”甄缙略微诧异,随即道,“天湖派向来拿钱办事,如今庙堂势大,江湖势微,他们依附朝廷这是迟早的。不过这种人首鼠两端,虽有一时之用,终究不可久留。”

“太子殿下明鉴。”许尤道,“我怀疑,南诏派失踪一事,也有张弘范将军和天湖派的身影在其中。”

甄缙略一沉吟,道:“此事你须得留心。”又笑道:“你今日来见我,又约在此处。想来你那位玉堂主,便是与姜姑娘相约崇国寺之人罢。”

许尤微微笑道:“须瞒不过太子殿下。”

甄缙站起身,拍拍他的肩,道:“这几年,你辛苦了。”

许尤躬身道:“男儿须以建功立业为头等大事,一己之得失取舍算不得什么。”

甄缙点点头,道:“你心有恋慕之人,对么?”

许尤略一迟疑,并未答话。

甄缙不再多问,转而道:“你先回去罢,莫要惹人疑心。”说罢便大步走出,忽又折返回来,向许尤道:“倒有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

许尤道:“愿为太子殿下分忧。”

甄缙道:“阿合马一直是我心头深刺。我仔细考虑过,父汗如今对推行汉法心思倦怠,阿合马横征暴敛,花样百出,政绩上自然好看些,又有后宫支持,眼见恩宠日盛难以打压,我想莫不如…”

其时忽必烈的原配发妻,也是太子真金与北安王那木罕的母亲察必皇后已仙逝两年有余,继后南必皇后颇能干预政事,且与阿合马等理财派官员交好。

其时忽必烈年岁已大,又因早年间杀伐过多,旧伤时有发作,许多政事常常便任由南必皇后、阿合马等人参决。

许尤立刻领会了甄缙的意思,道:“阿合马这奸贼害了崔世伯,推行暴政置万民于水火,人人得而诛之。此事太子殿下放心,我定会尽力筹谋。”

甄缙道:“这个想法,自崔老大人冤死后便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从未与他人说知。却不知为何…”

他想起澄儿此前与他提到的“你一定会杀了他”,不禁眉头一皱,但随即想到许尤也未必能解其疑惑,便道:“无他,你先去办罢。”

说罢一个晃身,便在数丈之外,消失在人流中。

甄缙在金水河畔的小茶铺里,迟迟不见姜澄儿回转,渐渐着急起来。

这时一小队骑兵从街上呼啸而至,行人纷纷避让。

甄缙见前方便是崇国寺,便起身走到大路中间拦住他们。

马鞍上的人见到太子殿下突然出现,勒缰急停,翻下马来向太子殿下行礼请恕惊扰之罪。

甄缙摆摆手,道:“如此不成体统,是去做什么?”

那军官道:“回禀太子殿下,总管大...大人接到密报,说有反贼在崇国寺前密商欲图不轨,命属下等前往抓捕。”

他所说的总管大人正是其时大都路的总管,阿合马之子忽辛。

甄缙哼了一声,道:“父汗眼皮子底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兴风作浪。”

他一把扯过那军官的马鞭,翻身上马,向前路疾驰而去。

葡萄藤林深处,数百骑兵将一男一女团团围住,领首的是大都路总管忽辛手下千户官。

数百张弓拉满弦,隐隐发出滋滋的声音,箭头齐齐对向被包围的两个人,只待一声令下,数箭齐发,林照与姜澄儿便会命丧当场。

一声雄浑悠长的喝声传来:“放下弓箭。”

众人见太子殿下策马驱近,纷纷将弓箭收起,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甄缙见势有和缓,心下稍慰,但见姜澄儿左小腿处受了箭伤,粉衫上已是殷红一片,不由得怒道:“是谁教你们不分是非随意伤人!”

千户官哆哆嗦嗦道:“总...总管大人有令。”

甄缙一扬手,不欲听他说话,跃下马来往姜澄儿急步走去。

林照却一把将她揽到身后,道:“不许过来。”

姜澄儿失血过多,左足无力支撑不住,仍是想要将他推开,林照却紧紧拉住她,丝毫不留余地。

甄缙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林照道:“你大可以杀了我,只不过今日这里枉死的可不止我一个。”

甄缙道:“我不会杀你。”

林照道:“当日放虎归山,我便料到会有今日。我汉人男儿,一生为国,死又何惧?”

姜澄儿用力掰着他的手腕,一双玉手已是通红,忽然间她身子一震,眼神中充满了惊异之色。

原来林照左手腕两寸处有一处纹身,上面用叠篆体深深刻着一个“赵”字。

电光石火间,姜澄儿想到当日西湖之畔与陆念羽的一段对话:原来他便是陆秀夫信上所说逃出去的卫王,宋室后人么?

林照见她不再挣扎,微微一笑,将手臂一缩,用衣袖将纹身掩住。

姜澄儿侧过头望了望他,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叫他撤兵就是了,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此时甄缙一扬手,士兵退后了数丈,又道:“我不是要你领我的情,只是我与人有约,不能失信。这位姑娘还请你放还,我好带她回去医治。”

说话间簌簌声响,一支凤羽长箭从外围骑兵处射至,竟直往甄缙而来。

姜澄儿心中大惊,忽地生出一股力量,拨开林照左臂,右足一点飞身而出,将甄缙奋力推出丈许。

那支精钢羽箭却正正好好刺入她的小腹,人与箭齐齐跌落在地。

事起突然,甄缙来不及反应,待一跃起,眼见姜澄儿中箭倒地,心急如焚,却觉手足酸麻不能前行。

原来姜澄儿无意间撞到了他肩周大穴,他忙喝令左右道:“快将姑娘扶起,传太医。”

眼前却白影晃动,林照抢到姜澄儿身前,将她负在肩后,不待官兵奔至,一个飞身消失在绿藤之后。

甄缙又气又急,待自行冲解穴道后,林照早已不知影踪。

回到隆福宫,甄缙思及几个时辰前澄儿还在自己眼前言笑晏晏,此刻却不知生死、不知何处。

他情难自禁,心中悲痛万分,立刻命人传了都拉图。

崇国寺一事已有府兵传禀太子府,是以都拉图早已派了数名千户官带兵在大都城内外搜寻姜姑娘的踪迹。

承极殿上,甄缙反反复复道:“务必,务必找到。”

都拉图道:“是!”

甄缙心道:大神仙保佑,大神仙保佑,澄儿不要有事。甫又道:“忽辛手下那班士兵都查了么?”

都拉图道:“都关起来了,谁也不肯承认,也没有人指认他人。行刺当朝太子的重罪,想来是没人肯担的。”

甄缙道:“不论是谁,背后都是阿合马在作祟。想趁乱将行刺我的罪名扣在反贼头上,这一招却是我始料未及。”

都拉图道:“若不是姜小姐为殿下挡了那一箭,此刻怕是早已大乱了。”

甄缙默默坐回到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道:“无论有何消息,务必第一时间禀报。忽辛降职一等,收回大都路兵符,解任大兴府尹,罚俸三年。至于今日在场的人,你看着办罢。”

都拉图当即领命而去。甄缙默默瞧着庭前那株无心银杏,雾气渐渐迷了眼,一时看得呆了,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