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知尔是尔

当姜澄儿顶着剧烈头痛悠悠醒转之时,已至深夜。

甄缙一直守在她床前,片刻未有离开,此时见她醒了,忙伸出手将她扶起,道:“澄儿,你感觉可好些了?”

姜澄儿却一脸疑惑,从他双手挣脱出来,一脸警觉道:“你,是谁啊?”

甄缙心下大奇,心想:定是学神仙一事吓到她了,才致这般失常,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贸然说与她知。

便柔声道:“澄儿,你刚刚受到了惊吓,竟尔晕了,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要害怕。”

姜澄儿一时大惊,环目四顾,周遭物事陌生至极,目之所及灯火通明,屋梁走鸾飞凤,地上所铺竟是龙纹玉石,一应陈设极尽豪奢之能事。

她又回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金冠轻裘、雍容华贵的青年男子,忽道:“第五,你怎么在这儿?”

甄缙奇道:“第五?这是何人?”

姜澄儿一脸认真,道:“第五同学,你不认得我啦?”

甄缙一时哭笑不得,道:“澄儿,此刻难道不是你不认得我了么?”

他又伸出双臂揽住姜澄儿,直视着她的双眸,道:“你可得看清了,此事马虎不得。我是孛儿只斤真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姜澄儿。”

姜澄儿登时跳下床,结结巴巴道:“你…你当真是真金?我…我…我怎么会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万万使不得!”

她低下头细细回忆,在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可控之前,她是在电影院跟念羽一起看五月天的《人生无限公司》,接着心满意足回了家,看到信纸上又出现了那位元朝太子的字迹,刚想拿起瞧瞧,接着...

接着...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不会吧...不至于吧…这八百年前的老祖宗,我如何担待得起啊!

她性格飞扬跳脱,不拘小节,遇事亦不易慌乱,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又想到:好在是在家里晕了过去,否则晕在大马路上可得丢脸了,也不知爸爸妈妈发现我晕倒没有?可别教他们担心了...

大神仙大神仙,保佑我在八百年后平安无事好么?我将来一定多多行善,大神仙可千万要帮帮我啊!

我不该妄自在这位八百年前的老祖宗面前自称学神仙,是我错啦!我今后再也不敢啦!

甄缙听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词,也不知是祷告什么,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等着她念完。

姜澄儿将各路神仙都请了一遍,方才暂时放下一颗心,陡然间脑海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姜澄儿气道:“我是姜澄儿啊,你又是谁?”

那女子也急道:“姑娘干么假作我的姓名?我便是姜澄儿,可是为何我的身子不听我使唤?”

姜澄儿一怔,朝甄缙望了一望,心下一忖,便将他向门外一推,道:“真兄,你快出去,我今晚累也累死了,顾不上你,你快去自己玩吧!”

甄缙此刻心中更是大奇:这话语好生熟悉,怎么澄儿说话便似学神仙一般?难道…竟会如此?

他自与学神仙以书信为介有了往来之后,便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

此刻眼见姜澄儿性情大变,联想到往日里与大神仙的交谈,心中登时明了:原来是学神仙的神思进了澄儿身体里,才致如此,神仙要在凡间行事,想来是要借用凡人之躯方能现身,学神仙于我有恩,她此番下凡若有所需,我非当竭心尽力不可。

如此一想,一颗心便放下了,自回到庭中并不离去。

此刻虽知房内之人并非早已互明心意的澄儿,却也仍是要守着。

却说这边厢姜澄儿啪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回到罗帐之内,蒙住衾被,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多有得罪啊姑娘,我并不想假扮你的,您是八百年前的老祖宗,我可惹不起。我也没骗你,我确是姓姜名叫澄儿,却是生活在距今八百年之后,与你那位太子相公书信相通的学神仙便是我。

“其实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说着好玩罢了,没想到惹来今日怪事,我以后可再不敢胡说乱道了。”

脑海中那个女子声音略一沉吟,道:“既是如此,也怪不得你。我只觉周遭一片漆黑,不知困于何处。”

姜澄儿思索了一番,道:“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思想占据了主导,你便被锁在了自己体内。放心啊,我们同名同姓,说不定八百年前我就是你呢,你且相信我一回吧,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更不想误了你和你相公的喜事,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须得行一步看一步。”

那女子道:“既是学神仙,我自然信得。盼你好生照顾自己,他日可以平安归去。”

她似是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还有一事须得请教。”

姜澄儿立即道:“可别叫我学神仙啦,我肯定是妄自称作大神仙才摊上这种怪事。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那女子道:“八百年后,生而为人,仍是这般苦么?”

姜澄儿一愣,心下忽然一阵难过:其实人生诸苦,便是时间也抹不去,千年万年,亦复如斯。

半晌,仍是笑道:“当然啦,八百年过去了,总得往好的方向走吧。”

那女子道:“如此,当真是好。”便不说话了。

姜澄儿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两扇赤木大门。

一阵清风散来,纠缠自己半夜的头痛一时尽消,胸口闷塞郁结之气顿解。

她摇摇头,却再勾不起与那女子的联系,想来在能够回到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之前,她都不会再出现了。

甄缙见她出来,便忙拱手躬身道:“真金见过学神仙。”

姜澄儿忙道:“别别,我真是姜澄儿,绝不是什么学神仙,快不要这么叫我,我当真受不起。”

甄缙疑惑不解,道:“澄儿,你好容易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澄儿,与我相认,怎的说话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不是学神仙却又是谁?”

姜澄儿叹了一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你也别管了。总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当真是姜澄儿,我绝没骗你。”

她一摆头,面颊上覆着的薄纱迎风舒展,飘飘然然,她一把将轻纱扯下,道:“我干么戴这个?”

忽然一愣,又大叫一声,奔到房中寻了一面大铜镜左照照右照照,模样竟与八百年后的自己并无二致。

就连耳垂连下颌处隐隐约约的小紫斑胎记也一般无异,只不过面容清瘦许多。

她将镜子一撂,自言自语道:“我又没毁容,干嘛会戴这个?哦我晓得了,真金说澄儿不承认自己是澄儿,所以便要戴薄纱。哎,那我岂不坏了她的事?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啊,好澄儿,老祖宗,我一定想法儿补偿你!”

这时甄缙也已追了进来,环住她左瞧右瞧,道:“澄儿,你真好看。”

姜澄儿将他手拨开,道:“这位…公子?说话单说话,好不好?”

她此时细细瞧了瞧甄缙,那般有棱有角的侧脸,分明就是高中坐在自己前桌的第五缙啊。

原来他的先人竟是元朝太子,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子孙,这可真是比陆念羽还不得了的身世背景啊。

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第五缙明明姓第五,也没听说是少数民族,想来转世的时候出了差错,都八百年了,还计较这个干么?

此时想到高中时候自己和念羽一起读书的模样,不禁笑意浮上眼眸。

她还记得有一回早自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第五缙说:“第五,我喜欢你,你觉得怎么样?”

她还记得那个少年捧着书本,半侧过头,冬天清冷的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甚是好看。

她还记得他那时说:“我觉得挺好的。”

那是她唯一一次心中砰砰而动,满脸通红。

可是,她那时并不十分懂得爱究竟是什么,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漫天的蒲公英,一时聚起,一时便散了。

更何况那时还是勤奋苦读的高三学生,这种事如何作得准?

至于之后天各一方,再无音信,少年时滚烫无畏的心便也渐渐冷却了。

没想到今时今日,与他一般模样的人便站在自己身前,竟是八百年前那个自己的心上人。

姜澄儿一时恍惚,奔入甄缙怀中,哭道:“是你么?”

甄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言答道:“自然是我。”

姜澄儿放声哭了一场,却蓦地发现半滴眼泪星子也没有,一时大惊,又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自己双颊,惊道:“这是为什么?”

甄缙拉住她的手,道:“澄儿,这数月来你受了不少苦,想是因此才得了无泪之症。”

姜澄儿一愣,破涕为笑道:“哭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哭呢,我希望一生都开开心心的,不留一滴眼泪,这无泪之症倒合了我的心意。”

甄缙笑道:“我也愿澄儿一生无泪,天天欢喜。”

他起初仍道眼前之人是学神仙下凡,然而又料得若是学神仙,她决计不会扑到自己怀中哭哭啼啼,回想起自己往昔也常有性情不定之时,澄儿想来也是如此。

虽这般想着,心中仍是有诸多疑问,便小心问道:“澄儿,你可还记得你曾赠我以何为号么?”

姜澄儿想也不想立刻道:“我不记得啦!”

她如此一答,甄缙登时好生失望。

姜澄儿却嘻嘻一笑,清眸一转,学着他先前拱手为礼的模样,笑道:“兰舟公子,澄儿这厢有礼啦。”

甄缙大喜,一把揽过姜澄儿入怀,道:“自那日你赠我此号之后,便再没听到你如此唤我,澄儿,澄儿,我再也不会将你弄丢了!”

他二人自相识以来,所经历的尘世起伏实是不少,然而此刻云开月明,竟终于得以相认了。

其实姜澄儿那日在信纸上写下“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实在不必庸人自扰”之语后,便对自己如此才情颇为得意,一时兴起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作“兰舟公子”。

她原没想到在八百年前竟也有此渊源,心中不禁喜道:原来古人的想法也与我差不多嘛。

可是古人的情绪原来也能如此激动,竟不避嫌,深夜之中搂搂抱抱的,如此岂不是大大的不遵礼数?

她旋即又想到:我并非八百年前的姜澄儿,他也不是第五缙,这样亲昵是大大的不妥。

甫又转念:不对啊,我明明就是姜澄儿,八百年前,我便是这个姜澄儿,八百年后,不过是转世成了另一个姜澄儿而已,模样也没变,我干么要怀疑我是不是我自己?

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大慰,底气也足了。

甄缙又道:“澄儿,无论你何种性情,如何对我,我都甘之如饴,此生不负。”

姜澄儿哈哈一笑,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背心,将他轻轻推开,道:“你这态度倒是很好,不过我暂时还不想结婚,嗯,成亲?”

甄缙道:“当日你虽允我婚姻之事,但我心知你重孝在身,不便即行大礼,便再等些日子也无妨,一切随你心意。”

姜澄儿大吃一惊,道:“什么重孝?”

旋即又感到脑海中一片混沌,又剧烈疼痛起来,登时天旋地转无法支撑,甄缙忙将她扶到房内为她顺气调息。

姜澄儿一念恍惚,将所有关于八百年前的记忆全数记起。

登时头脑似要爆裂,不住喘气,喉咙好似被人扼住一般。

如此过了许久,天将破晓,姜澄儿终于回了口气,悠悠睡着了。

甄缙在一旁托着手望着她,眼中尽是深深的爱怜之意,虽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却仍是想再多瞧一眼。

姜澄儿这一番症状来势汹汹,又不知其因,便是太子府最好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她兀自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来,甄缙已伏在她床前睡得沉了。

她默默望了一会儿甄缙,此刻心中清明。

八百年前与八百年后这一番渊源凑在一起融为一体,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了。

甄缙察觉到她手臂微动,缓缓抬起头,见她深眸之中星波流转,浅浅一笑,道:“公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