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习习谷风

初时姜澄儿只道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共存,其实人的性情品格乃是天生自然,本无所谓善恶,只因出身教育、周遭环境、成长经历等等的不同而由各人自主选择外露的那一面。

因此并非是存在于八百年之后的姜澄儿占据了主导,所谓“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无论多少个百年,自始至终仍是同一个她。

只不过,既然有两段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记忆,总归是有区别的。

甄缙眼中的姜澄儿,一改往日温婉淡然的模样,举止之间竟也日渐活泼起来。

他心想,只要是澄儿,怎样都好。

这日姜澄儿教习谷认字,甄缙在一旁以手支颐瞧着。

姜澄儿忽然转向他,问道:“习谷是蒙古人,为何要取汉人名字?”

甄缙笑道:“怎么蒙古人便不能作汉名么?”

姜澄儿道:“这倒不是,只是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甄缙不解,道:“他父亲北征战亡那日正是风雨大作、雷电交鸣之状,我想到《诗经》中有一句’习习谷风,唯风及雨’,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盼他不要忘记自己父亲一世英豪,有何不妥么?”

姜澄儿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倒有些才气,可惜所知太浅。《诗经》谷风此篇原为怨朋友相弃所作,难道你想要习谷将来也为朋友所背弃么?”

甄缙一窘,他虽幼习儒学,但骑射箭术、摔跤拳法一概也没落下,故而所学虽博,却也不精。

他平素有个爱好,便是给自己的属下取汉名,常自得意,今日被姜澄儿点出不妥之处,便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习谷见主人在这位貌美可亲的姐姐面前竟如此听话,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位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太子殿下,于是也学着搔搔头、吐吐舌,心下觉得好不有趣儿。

他拉拉姜澄儿的手,道:“主人姐姐,我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也这般听她的话。”

姜澄儿被他逗笑了竟兀自停不下来,甄缙却佯怒道:“习谷,男女有别,你不要对姐姐动手拉扯,以后可不许这样无礼,快自己去玩。”

习谷眨眨眼,一溜烟跑了。

姜澄儿望着习谷蹦蹦跳跳着远去,又回过头来,忽而郑重道:“第五,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自有了两重记忆后,她便不自觉地以八百年后的那一段为准,眼前的人自然姓第五而名唤缙,

全出自然,并非刻意为之。

甄缙对这个称呼也不以为意,一切都只由得她。

甄缙道:“可是为了你父母之事?”

姜澄儿点点头,道:“你为了我处置了钱塘县那许多人,我很感激你对我的这份心意,但我心里总隐隐不安。他们确是曾有过出手加害,但那一天动手的却不是他们。”

甄缙道:“你可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其实你家中发生的事,都是由你的侍女转告于我的。”于是便将朱夕楚当日对他所言云云尽数说给姜澄儿听。

姜澄儿听罢摇头道:“此事还须着落在那位楚楚姑娘身上。她不知是受了何人指派来欺骗于你,至于有何意图,我一时也无从推知。”

甄缙道:“我一心只想与你在一起,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无需烦恼,我定叫人查得清清楚楚。”

姜澄儿回以一笑,心中却叹道:你不知道,三年后你便要…唉,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呢?

蓦地里心念一动,握住他的双手,道:“第五,你不要再做这个蒙古太子了,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好吗?”

甄缙一愣,回握住她的手,道:“等我安顿好府中上下,解决了阿合马一党,便与你携手江湖,你等等我,好不好?”

在他心中,皇位其实并不如何要紧。

他从小学的是汉家儒学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为人大度宽厚,胸怀社稷,于一己之富贵权力从来视作浮云。

只须承继帝位之人心怀仁德,对于他来说,那便很好。

崔斌一案后,他更是深自懊恼,于这皇位也已不由得生了倦意。

姜澄儿却眸色一黯,道:“不,你不要管那个阿合马,朝堂之上是世间最凶险的地方,抽身退步须得尽早,等你杀了他,那便…那便迟了!”

甄缙疑惑不解,道:“为何我会杀了他?”

姜澄儿道:“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将杀了他。”

甄缙笑望着她,捧过她的脸蛋,道:“傻孩子,是不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我去杀人了?”

姜澄儿眼睛一红,心中苦涩:你会派人杀了他的,从那以后你便失了圣心,余生为忽必烈所疑,阿合马的余党,那些敛财弄权、阴险狡诈之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三年后…三年后…

想到此,情之所至,立时便扑进甄缙怀里,蹭到他的胸口,哽咽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甄缙笑着环住她,直感受到一缕发丝似有若无地拂过下颌,挠人心动。

春意料峭,寒气不减,两人心靠在一起,却都是暖的。

这日夜间,宫里忽然派人传召,甄缙不知何事,换了朝服匆匆离去。

姜澄儿自在寝殿前院吹着凉风发呆,却瞥见屋隅一角白袍闪动,立刻警觉道:“何人?”

接着便听到有人轻笑两声,一位身姿挺拔、仪态端方的男子顷刻便飞至身前。

姜澄儿大喜,道:“许尤大哥!玉儿还好么?”

许尤笑道:“大家都好。”

姜澄儿心下稍宽,忽而眉间微蹙,道:“许尤大哥,你怎知我在此处?”

许尤道:“怕我将你劫了回去,再见不到他了么?”

姜澄儿脸一红,道:“我只是,只是怕府兵发现,将你捉了去,你身份特殊,被发觉可就不好了。”

许尤微微笑道:“玉儿要随我一起来见你,我便叫陆公子将她缠住了,否则她一来,定要闹得太子府上下鸡犬不宁方肯罢休。”

姜澄儿又问道:“天机堂的事可处理好了?皇城之中难以久留,你们须得处处小心。”

许尤点点头,道:“我们不日便要南下。”

姜澄儿心下踌躇,她以汉人女子身份留在太子府中实为不妥,更恐为甄缙引来祸事。

然而她与甄缙已互明心意绝不相负,更下定了决心要在三年后救他逃出那场劫数,一时便不知如何是好。

许尤瞧出她神色怔忡,心事重重,便道:“玉儿叫我知会你,三日后在崇国寺前葡萄林中见,再行商榷。”

姜澄儿点头答允,许尤便纵身跃起,白影一闪,片刻间便奔得远了。

三日后,姜澄儿如约前往崇国寺,甄缙便要与她同去,她笑道:“第五,你信得过我么?”

甄缙笃定地点点头,道:“但我还是想随在你身后,大都宗亲显贵甚多,难免会有一二宵小之徒,若是他们为难于你,你可如何招架?”

姜澄儿心想:今日若他不与我同去,那必是派有府兵跟随,于玉儿反而不利。

便道:“好,可是我当真有极重要的事情,不便让你听去,到时你得离得远远的,不能靠近。”

她从不怀疑甄缙,甄缙亦是如此,故而有什么便直说了。

甄缙笑道:“便是军国大事,我也不偷听你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当即换了便装,携手出门往崇国寺走去。

崇国寺位于金水河东侧,转角街市俱是缎子铺、皮帽铺、珠子铺等等,多是供达官贵人享用的珍贵皮毛、珠瑁香犀等奇珍异宝,买卖奴隶的人市亦在附近。

正午暖阳烘烘,人头车马攒动,甚是热闹。

还未到崇国寺门前,甄缙便在数丈之外的一间药铺停下,握着姜澄儿的手往前一送,道:“澄儿,我在此处等你,一个时辰后你若还不回来,我可要去寻你了。”

姜澄儿应了一声,便径直往前走去。

甄缙瞧着她走远了,自顾自温柔地笑了一笑,随即收起欢颜,目光冷峻地打量了一下这间不起眼的草药铺子,左右环顾不见有异,一拂袖,大踏步走了进去。

里间白影晃动处,正是许尤。只见他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压低了声音,道:“许尤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