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无心树下
却说上元夜里,玉无泽和陆念羽游玩归来,听许尤提起与姜澄儿走散、尔后遍寻无果之事,立时便疑心是许尤故意所为,因此待夜深之后便叫了许尤到后庭说话。
许尤早知此事会为玉无泽看破,便也不辩解。
玉无泽道:“许尤,你掌管一方分旗,许多事原也由你一人决定不必报请总堂,但姜姐姐此事你该早与我知会,岂能擅作主张?”
许尤道:“我若与你说了,你可会应允?”
玉无泽负手而立,望着树下月影,叹道:“你仪表堂堂,武功卓绝,本是姜姐姐的良配。你为了她的伤耗费了多少心神,旁人或许不知,我却了然于心。既然你对她一往情深,又何必将她推向另一个人?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他二人难有善果。”
许尤自顾自淡淡一笑,道:“男女之情,本是两个人的事,非我勉强可得。”
玉无泽一怔,道:“我知道此事不可强求,却仍盼你二人能结为良伴,一生一世,总也好过在鞑子身边提心吊胆惶惶度日。真金现下知道她还活着,纵使他留得了姜姐姐一时,之后又能如何?忽必烈精明专断,这些年虽将政事交由真金监理参决,但从他重用阿合马一党之事仍可看出他对真金颇有疑忌。既如此,又怎能容忍他身边留着一个汉人女子?便是忽必烈此时不与他计较,此事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到那时姜姐姐成为阿合马一党攻击真金的利器,她夹在其中却要如何自处?”
许尤道:“我既如此安排,自会保她万全。”
玉无泽摇头道:“不,我今夜便去将她接回来。”
许尤立刻挡在她身前,道:“你当这是哪里?太子府宫禁森森,纵使你武功了得,一人可敌百名蒙古勇士,对方只需用一队强弩手,便可令你无处可逃。”
玉无泽道:“当日在玉虚书苑,我曾帮他隐瞒身份,他当不至于如此无情,竟要动用强弩手对付我。”
许尤笑道:“原来就凭这点微末交情,你便妄想当朝太子放你这个与朝廷作对的逆党一条生路?你要从他身边抢走他最心爱之人,无论是谁,他立时想也不想便会将你拿下处死。纵是姜姑娘求情周旋,或是他念及你们这点交情终于心软,放你归去,你还真当他手下那些鞑子兵个个都是好人?更何况,他的储君之位,难道真的只凭他嫡长子的出身便可轻易得来么?你乃逆党头领,他若遇事不决,凭一女子求恳便置朝廷大局于不顾,此事传扬出去,将来如何收服众人?”
玉无泽心中一凛,但一想到能成帝王之人,心性凉薄翻脸无情,史书之上历历皆是,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姜澄儿越陷越深?她一时气馁,跌坐在石凳之上。
许尤宽慰她道:“姜姑娘并非只与你一人相亲,难道我心里就不挂念她么?我可指天发誓,定会保她周全,否则便教我在轮回之中历累世之劫,请天地明月为证。”
玉无泽道:“你不必立此重誓,我们谁也不能左右姜姐姐的人生,你这样做,也并非就是错的。人生对错,原也难说。”
其时银光泻地,一片明朗,她又说道:“你既可保她万全,想来有与她联络之法,若有她任何消息,切勿再隐瞒于我。”
许尤点点头,两人便各回房间,均是一夜无眠。
太子府这厢倒是一片祥和景象,甄缙多日来愁云惨雾不见喜色,而今却是满面春风,都拉图见主人得回旧人,心中也十分替他开心。
自正月十五起,隆福宫使用杂役一干人等皆不许出入太子寝殿。
甄缙又恐自己政事繁忙,姜澄儿独在一旁无人解闷,便急召尚在临安府溪流别院的习谷回大都。
他想着习谷心性纯良,活泼跳脱,澄儿定会喜欢与他说话的。
姜澄儿对这一切安排仿佛毫不在意,甄缙在延德殿批阅奏折时,她便在一旁读书,若读得乏了,便在书案前为他研墨。
甄缙若是在承极殿与朝臣议事或是进宫请安去了,她便在书房临帖作画,或在庭院银杏下煮茶抚琴,自得其乐。
甄缙有时端自凝望她在窗下读书的侧颜,鬓发微动,薄纱轻掩,眸光流转之处,只听得书页翻动沙沙作响。
他不禁想:从前只叹人生短短数十年,恨不能久,如今方觉澄儿在我身边一刻,便是一世一生的欢喜,纵只有几日几年,也胜过千秋万载。
他不知,在姜澄儿心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乾坤无极,轮回无息,我辈犹如蝼蚁一般微小,即便是汉蒙之别、身份之差,同广瀚天地相比,实也算不得什么。既能拥有此刻与他多耽一刻的安宁,往后余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虽如此想,但将来他总是要娶蒙古女子为妻,我留在此处于他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她想至此处,不由得将书缓缓放在膝间,将手搭在窗棂之上,望着殿外玉阶彤庭、碧瓦朱檐,目光片刻未有停留,终于还是落在庭中那株大银杏树上。
往昔她仍在钱塘时,家中内院便有这样一株银杏,品名唤作“小佛手”。
那夜甄缙便是在那株小佛手树下舞剑,她躲在珠帘之后偷偷瞧着,犹记得那位少年气度凌云,窄袖回鸾,剑动四方燕起花飞,如今再思之,恍如隔世,不由得喃喃吟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甄缙听到她自说自话,知她惹动心事,便起身坐到她身边,双臂环住她腰间,将头凑过去,右颊贴着她左颊,隔着薄纱轻轻一吻,道:“澄儿,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到那时,我便娶你。”
他轻轻捧过姜澄儿的脸颊,颤声问道:“你可愿意?”
姜澄儿眼含羞涩,双颊飞红,心中百转千回,想说愿意,却又不知要如何答允,心中叹道:公子不知,眼前这一株正是无心银杏,无心树下许有心之诺,如何成真?
便点了点头,虽心知此诺必成一憾,却仍是不自禁笑了起来,仿佛今日此刻便已是他的新娘。
甄缙早已下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也总要闯过去,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将澄儿弄丢了。
蓦地里他想到一事,便对姜澄儿道:“澄儿,你一回来,我欢喜得竟将一件极重要的事给忘了。”
姜澄儿见他一脸神秘,知他又是玩心大起,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什么极重要的事?”
甄缙从袖中摸出那张须臾不离身的信纸,携了姜澄儿的手走回到书案前,将信纸展开,提笔写道:学神仙安好,数日未有音信,原是上元佳节那日承学神仙提点,于花灯之间寻回心上之人,欣喜非常,诸事抛却,今日方与你说知,盼学神仙亦能遇一世欢喜。
写罢便朝姜澄儿眨眨眼,道:“稍待一会,学神仙便会在纸上回信了。”
姜澄儿听他这般荒诞言语,只淡淡回以一笑,目光却停留在陆秀夫所书那一段文字之上,眉头微皱,随即舒展,不多言语。
甄缙知她有所疑惑,只是于政事之上一概不愿多动心思。
他心想此事牵连甚多,若澄儿知道得多了,说不定竟给她招致祸患,倒不如一无所知的好,便也不再提起。
过了半刻,仍不见学神仙回话,甄缙不禁心急道:“难道学神仙又去忙了?”
姜澄儿笑道:“我就当作亲眼所见…啊…咦…”
她眨了眨眼睛,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原来甄缙所写那一段文字正自渐渐散去,不知是化作了风,还是散作了烟。
甄缙笑道:“如何?我可没骗你罢。最多待得明日,学神仙便会回信了。学神仙说话有趣得紧,你若嫌习谷说话无聊,也可同学神仙书信交谈。”
姜澄儿还自停留在前一刻的震惊当中未能恢复,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竟不知为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