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你说,回家了

天气入冬,愈往北行愈是寒冷,玉无泽等人多在江南之地倒颇有些受不住,反倒是姜澄儿身体里业火丹毒的余毒未消,是以不惧寒意。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快三个月过去,将近年关,方至大都城下。

许尤早已命人在大都城内西北角落租了一间大屋,里里外外布置得颇为闲雅舒适。

玉无泽休息了半个时辰便叫上许尤一道出门了,陆念羽曾到过大都,心想眼下身份有碍,不便被太子府的人认出,便和知期留下来,正好也可一齐参详混沌心法。

姜澄儿则心事重重,独个儿在房里临帖作画。

数月以来,甄缙始终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可是回忆起他的时候是何种心情,连她自己也分证不清。

起初,她当甄缙是知音之人,又觉他大有侠义之风,暗暗地便生了情意。

及至之后突遭大变,家毁人亡,流落江湖,心境大改,早已不复当初的恬淡无为。

尔后便知晓了甄缙实乃元朝太子,她虽不与人言,但心中却是既恼且痛,又苦又涩。

如今来到了元朝大都,一时又盼与他再有良晤,一时心中却冰凉的,似被数道冰锥割裂了一般,不知是疼痛多一些,还是凉意多一些。

正月十五这日,许尤、陆念羽和知期早早便在回廊四周、树下各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只待晚间将它们一一点亮。

玉无泽对这些倒不感兴趣,只在庭中看书,不时瞧一眼上蹿下跳的陆念羽。

冬日昼短夜长,暮色渐沉,华灯初上,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只此一刻尘世纷扰已不足谓。

知期折着红纸灯笼,歪头道:“哥哥,我想出去瞧瞧。”

陆念羽一脸温和地回答他:“去罢,别太晚回来。”

知期道:“哥哥,你不随我一起么?”

陆念羽迟疑了一下,他素喜热闹,只是今夜师兄当也在灯市之中,如若遇见了,该以何等面貌相对呢?

玉无泽笑吟吟地拍了他一把,道:“这么热闹的日子,怎能少了我们陆大公子呢?走,我们一起去罢。”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不暇细想,便被玉无泽和知期二人一道架出了宅门。

姜澄儿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兀自道:“真好。”

许尤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笑道:“姜姑娘,你也想同去么?”

姜澄儿怅然摇头,独自走到庭中坐下,在灯火环绕之下,寒意已不如何袭人。

半晌,她抬起清眸,道:“许大哥,我们也去逛逛罢。”

灯市之中人影绰绰,皇城之外百姓受苦连连,皇城之内却仍是一派升平。

行过半刻,姜澄儿耳畔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澄儿那边有个月亮灯好漂亮,我要去看!”声音极为陌生,可言语之间却好似自己亲密挚友一般。

她急忙回头游目四顾,许尤已不知所踪,而街上行人成双成对、密密私语,先前耳边说话之人却不见丝毫人影。

她自忖是自己念及甄缙,心神不定,一时恍惚所致。

往前面大街望去,见有一处摊架上挂着几盏月亮灯,温黄的光透射而出,夜风掠过,微微一动,犹似天上明月。

她一时看得入了神,径自直往那月亮灯走去,却不期与甄缙在此间重逢。

太子府前,他揽过自己,说道:“澄儿,回家了。”

她心中怦然而动,眼眶一红,然而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甄缙大手轻轻握住她,缓步到了书房,将她扶到软塌之前坐下,又亲自煮了姜茶端给她,一双眼睛自始至终不愿离开她片刻。

姜澄儿歉了歉身,将汤碗放在一旁,道:“不知这位公子何以将我错认为他人,小女感念公子一番礼待,万不能假作旁人以全公子之意。”

甄缙注视着她,道:“澄儿,这其中有许多曲折,但见到你平安无事,当真天幸,是学神仙眷顾我,我心里真是好生欢喜。”

姜澄儿道:“小女与公子素不相识,亦无家无凭,无名无姓,实不敢冒领公子所念之人的姓名。”

她心想此事不宜将玉无泽牵扯其中,何况玉儿此趟来大都是为了玉虚盟大事,行事隐秘,绝不能让蒙古人发现行迹。

然而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用何化名,心中亦也不情愿假作他人名姓,便只好说自己无名无姓了。

甄缙却道:“澄儿,你这一路到大都十分辛苦,须得些时日休养,便在我这里住下罢。我府中清静,虽无侍女多有不便,但...但吩咐...吩咐我也无妨。”

他心中激动,便顾不得自己是何等尊贵身份,竟连这样的言语也脱口而出,心中也自害羞,却只盼佳人应允。

姜澄儿不禁一笑,道:“公子为何偏要认我作那位姑娘?”

甄缙摇摇头,道:“澄儿,我从前不敢说与你知,我原是当朝太子,是与你作对的蒙古人,可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如今知道了,可会怨我么?”

他情难自禁,便握住了姜澄儿的双手。

姜澄儿淡淡一笑,轻轻将手抽出,站起身来又后退了几步,道:“我知公子对那位姑娘情深意重,但你我二人身份有别,并非同路之人,公子还是暂且断了念想罢。公子与那位姑娘若是有缘,不论多难,将来自会再见。”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心中也默默念着:将来,将来...

甄缙大急,从怀中摸出那对白玉镯子,拉过澄儿一双纤纤素手,放在她手心,握住的手又紧了一紧,鼻尖一酸,道:“澄儿,我知你仍怨我怪我,当日我听说你已不在人世,我恨不能与你共赴黄泉,一起喝那孟婆汤,来生,来生盼再与你相见,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不会经受苦难,我们两个人…我们…”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不胜哽咽,姜澄儿垂下眼眸,身子亦不住颤抖,决绝的话语已无法出口。

甄缙踏上一步,轻轻将她揽过,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又顺着长发到她肩头,喃喃道:“澄儿,回家罢,这个家。”

姜澄儿闭上眼,一时不忍,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一阵阵温热的起伏,想要与他相认,却终究没有开口。

当夜甄缙将她安置在自己寝殿宿下,不许府中仆役侍候,亲自为她端了水梳洗,又守在寝殿前院庭中一夜未眠,生怕一个闪失,便将她丢了。

第二日姜澄儿醒来,打开房门见甄缙正在庭中舞剑,便倚在门口,默默凝望着他。

甄缙见她醒了,忙收起剑朝她走来,道:“澄儿,你这身襦裙真好看,家里没有你的换洗衣裳,我们这便去挑挑罢。”

姜澄儿笑道:“公子定要唤我澄儿,那也由得你。天色蒙蒙,街市未开,便要出门也须得再等半刻。”

她这一夜实也未得片刻安歇,一则是甄缙猝不及防的出现令她心旌神摇,难决去留,二则是不知该如何知会玉无泽等人,又担心玉无泽一时寻不见自己会生出些事端,在这皇城脚下露了踪迹,因此一夜辗转,难以成眠。

甄缙道:“澄儿还未用过早饭,我竟给忘了。”立刻便传了早膳到寝殿。

清茗幽香,闲适惬意,甄缙心中欢喜非常,将素日里喜欢的全都夹到姜澄儿碗里,又道:“那日在钱塘,听你说起独爱凌霄峰所产的径山茶,我便记在心里,在家里存了许多。只是我饮茶如同喝水,它在我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今日方才遇到懂它之人。”

姜澄儿不置可否,将茶杯端起浅浅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甄缙忙问道:“如何?”

姜澄儿道:“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当年陆羽隐居径山植茶树、制茶、研茶,参禅悟道,终成《茶经》一书,便是由此。公子府中的径山茶,确是上上之品。”

甄缙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听得姜澄儿又道:“公子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公子府中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可见公子并非不懂茶之人。”

姜澄儿旋过茶碗,继续道:“然而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甄缙不解道:“所用茶叶既是上品,煮茶、盛茶都无差错,茶之精华何以散越?”

姜澄儿笑道:“叶芽入水,方为茶,问题便出在所用之水。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公子府中煮茶所用的水,想来是取自后院所引的太液池水罢。”

甄缙一窘,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煮茶用水也有这诸般讲究,是我粗心了。”

他原想着在这遥远北方,澄儿若能饮到家乡所产之茶,便能稍慰思乡之苦。

姜澄儿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意?只是眼前万山重重,看不到前路,故而心中深情不敢露之太过。

她见甄缙神情沮丧,便道:“其实于我而言,茶味无关茶之本身,而在于心。”

甄缙听她此言,显是明了自己一番情意心有所动,立刻喜上眉梢,又拣了几样点心放到她碗中,道:“澄儿再多吃些。”四周阒静,无人来扰,两人相顾无言,清风不语,却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