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拨云见雾

姜澄儿服下药汤和七草凝香丸,又与玉无泽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有些乏了,自去歇个下午觉。

玉无泽担心药效不显,便留下来在她床边陪着。

这日下午许尤也来瞧姜澄儿,却只见陆念羽和知期二人在院中。

他已从周叔那里听了许多关于陆念羽二人的事情,因此并不感到惊诧。

陆念羽同他见了礼,说明了姜澄儿的情况,许尤面露欣慰之色,拱手道:“多谢陆公子这一番辛苦。”

陆念羽立刻回礼,道:“不敢,这次多亏了玉儿机灵,想到个中关联,姜小姐方能得救。”

许尤道:“我听堂主说起,曾有一位同出自钱塘姜氏的小姐客居贵府,可有此事?”

陆念羽道:“确有此事,其中真假难辨,现下那位小姐也已不知何往,纵有诸多不解也无法求证了。”

许尤点点头,又道:“素闻南诏派的功夫以阴化阳,又由阳生阴,诡秘莫测,在下神往已久,今日竟有幸相识陆公子,在下不才,便想讨教几招。”

陆念羽笑道:“我听许兄呼吸吐纳绵绵长长,内息之沉稳非我能及,而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显内功之刚猛精纯,我可决计比不过啦。我根基虽浅,但于外家功夫倒颇有些修习,请许兄赐教罢。”

两人当下便在院中比划起来,许尤的拳术乃刚劲凌厉一路,而陆念羽身法灵动犹如风柳,二人各有所长。

知期在一旁瞧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

这时只听得玉无泽大叫一声破门而出,奔到二人之间,指着姜澄儿的房中,神色极是焦急,说话却连不成句:“澄儿,她,她,热的!冰的!”

许尤立时提气拔足奔入房中,玉无泽、陆念羽同知期则跟在其后。

只见此时姜澄儿已痛得昏厥过去,额头似火炭烧灼一般滚烫,四肢却凉意透骨,脉息混乱,手腕间的深紫斑点却已经淡去了。

原来当日玉无泽向林照提到有人中毒之事,林照便已明了此人身中业火丹之毒,后经查实确是朱夕楚所为无疑。

他原本只想将姜氏一族囚于某隐密处再行安置,然而朱夕楚既已斩草除根,事无回寰,他也不以为意。

当他知道姜氏之女还活着的时候,便想到玉虚盟行此不义之事或被其泄露出去,又想到她的存在亦会将朱夕楚冒名顶替一事揭穿,他数日来的筹谋便会就此功亏一篑,立时便起了杀心。

那七草凝香丸的配方实则是由王善怜传给林照的,但他假托朱长庚为借口,不明示自己知晓,便是以防将来姜澄儿毒发,玉儿便不免会与自己为难罢了。

七草凝香丸的最后一味药材少有人知,陆警予亦无从查考故而书中留白。

当年贾清平远赴仙霞岛求一朵五瓣花,此花极为难得,而遍布在此花周围的三瓣花却有许多,这深紫而边缘粉白的三瓣花的花根正是七草凝香丸的第七味配料。

林照命朱长庚炼制此丸时,将这最后一味药换成了与之外形气味极为相似,然而效用截然相反的金盆草。

金盆草虽只小毒,然而遇到内热火症患者却有极大危害。

加了金盆草的七草凝香丸,服之可散寒聚热,是以姜澄儿发作时热毒攻心,聚于百会,而月光花的寒气由四肢发散,冰冷彻骨。

玉无泽看到姜澄儿已兀自晕了过去,气息十分微弱,急道:“这,这可怎么办?姜姐姐她服了药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个时辰便…便…”

她一时心痛,深自责备。

陆念羽安慰着摸了摸她的头,蓦地里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掏出《南诏药毒用典》,翻到末章。

玉无泽哭道:“你这书可作得准么?”

陆念羽沉吟不答,直找到七草凝香丸的记载,读到用料配方一段停下。

这时许尤也走过来,他眼光掠到此处,便即皱眉道:“这里只记述了其中六种药草,这六种性皆温平,无论单独或混合服用都绝无害处,看来问题出在这第七味药材上。”

玉无泽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眼含怒意,愤而转身,道:“我去找他!”

陆念羽将她一把拉住,道:“药材之道原本玄之又玄,林照也未必全然清楚,你纵是质问他又能如何?再说此药丸并非由他所制,无论如何不该归咎于他。”

玉无泽恼道:“那定是朱长庚的主意!是他,他要害姜姐姐!”

她原本是气极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忽然点醒了自己:原来是她!朱长庚的女儿并没有死,难怪我瞧她眉眼之间如此熟悉,是她假扮了姜澄儿混入南诏派。难道,难道姜家的惨案竟是...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凛,不敢再细想下去。

许尤忽道:“陆公子,我曾听闻南诏派有一秘术,乃极寒真气的修习之道,不知可否示下?”

陆念羽略一迟疑,道:“有是有的,然而…”

玉无泽好奇道:“这与南诏秘术有何干系?”

许尤道:“堂主不知,姜姑娘所中之毒乃火症,原须极阴之气来调和。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研究出一门与之相配的心法要诀供她参习,然而我平素走的实则是截然相反的路子,原本与极柔之道相去甚远,故而多日来见效甚微,只能使其体内毒气暂缓蔓延而已。若有南诏秘术相助,当可事半功倍了。”

陆念羽道:“虽是本门秘术,但能用以济世救人,便绝不会藏私。只是我…我有负姑姑所望,对本门内功习之甚少,根基实浅,因此这秘术,我虽知晓一二,却未曾练过。”

许尤道:“我先前同你比划,实则有意要试探你的内功根柢,多有得罪,还望陆公子万勿见怪。”又道:“陆公子外家功夫确有所长,身法之灵动诡谲非我能及,然而内功,却是极差的。我猜到公子并未修炼秘术,但总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陆念羽听他说话如此直接,心下不禁莞尔:这许尤倒真是玉儿的好帮手,二人说话言谈确是一个路子。

许尤又叹道:“原本抱有一丝希望,或可再救姜姑娘一次,眼下…我也没有法子了。”

他愁上眉间,一时怅然无比。

知期忽道:“什么秘术?那不是混沌心法么?”

陆念羽眼睛一亮,道:“知期,难道你…”

他又打量了一下知期,摇摇头道:“不,你怎么会…”

知期嘻嘻一笑,道:“掌门说,你笨得紧,又不肯学,可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年少勤奋的好处,因此你不在的日子里掌门天天盯着我,叫我背了许多心法、口诀,她说哥哥若是哪天开了窍,我便能一一说与你知。”

陆念羽想到姑姑苦心孤诣,如今却不知在何处,亦不知身子是否安好,他垂下眼眸,一时便要落下泪来。

玉无泽道:“知期,可否请你试着渡真气给那位生病的姐姐?”

知期却茫然摇头,道:“我只将那些字句背了下来,至于何意何解,我可一点儿也不懂了。”

陆念羽暂缓心神,道:“知期,你将心法都写下来,我来解便是。”

知期点点头,依言将秘术心法一字一字默写下来,玉无泽则在一旁研墨,偶尔瞧一眼知期所写的文字,全然不知其意。

这心法口诀用字古怪,虽是成句却也连不成句,晦涩不通,想来唯有陆念羽能解。

待他解完第一篇,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他将这一篇心法递与许尤道:“许兄,此功原难以速成,你根基深厚,虽少修阴柔一派,但悟性远在我之上,要想解决眼前之患,还需得你相助。”

许尤略一犹豫,便即接过,拱手道:“陆公子胸襟阔远,许尤着实佩服,也替姜姑娘多谢陆公子数次相救之恩。”

陆念羽扶起他的手,道:“我既交了你这个朋友,这类虚言今后万勿再提。眼下救人要紧,你先看看这一篇当中是否还有疑惑之处。”

许尤点点头,便在软榻上打坐参详起来,陆念羽继续在桌前解后面的几篇心法,玉无泽则在姜澄儿床边照看,如此忙到深夜,几人才稍歇了半刻。

到得第十四日,许尤方练成第一篇中所载内功,须知陆警予本人亦花费了小半年时间方能于第一篇小有所成,许尤十四日便能练成已是十分罕见,可见其武学天资真乃奇高。

在这期间,玉无泽仍是日日用真气助姜澄儿调息,暂压毒性。

奇怪的是,姜澄儿虽病势沉重,双颊以至四肢的紫斑却在逐渐消减,想来月光花仍是起了效用的。

第十五日起,许尤便以所习南诏秘术为姜澄儿的调和体内热毒,每日自卯时起,至未时方止。

一股极寒之气绵绵密密,自人身大穴百会穴渡至姜澄儿体内,如此到第四十九日时,天已入秋,姜澄儿体内的毒也一日日的祛散了。

霜降这日,气肃而凝。

陆念羽一早便叫知期起来,用北沙参、麦冬、生地还有玉竹用文火煮了汤,又买了许多红柿回来。

这时许尤已经在为姜澄儿疗伤,玉无泽则在一旁剥着柿子,忽然听到略微嘶哑的一声:“玉…”

玉无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奔到姜澄儿面前,大喜道:“澄儿姐姐,是你在说话么?”

姜澄儿发觉自己已能言语,心中一阵激荡,气息便起伏不稳,许尤忙道:“姑娘,勿要动念。”

姜澄儿便合上眼,继续运功。

玉无泽掰着指头数着时辰,终于等到未时,立刻便跑去拉住澄儿,道:“澄儿姐姐,你再叫叫我。”

姜澄儿温柔地望着她,替她将鬓发捋好,才道:“玉儿。”

声音极轻,发音亦不太准,然而已是十分值得令人欢喜的了。

姜澄儿旧伤未愈,只能发出简单几个音节而已,再多便说不出了。

玉无泽仍是欢天喜地道:“澄儿姐姐,你再耐心等等,总有一天你会回到从前一样的。”

姜澄儿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意指不愿回到过去。

玉无泽又端了知期熬的汤来,道:“陆念羽别的不通,年纪轻轻却颇懂些养生的法子,一早便嚷着霜降养胃,使唤知期熬了一大锅这个,你也尝尝。”

姜澄儿笑着接过,玉无泽见她此时手臂紫斑尽消,便忍不住问道:“澄儿姐姐,你手上的紫斑好了,脸上的可也消了么?”

姜澄儿数月来皆用轻纱遮面,一心在抵御体内毒气上面,一时竟将此事抛在脑后,如今听玉儿一问,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玉无泽见她有所迟疑,便道:“澄儿姐姐生就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光是这星目流盼便不知有多少人沉醉其中啦。”

姜澄儿莞尔一笑,她早已忘却当初自己是如何模样,此时此刻,心中只一件事要计较,那便是父母之仇。

如此又过了月余,姜澄儿已能说一些简短的句子,虽时常仍会陷入发热昏迷之中,次数已比病势危殆之时少了许多,渐渐地已经能够控制。

这些日子以来,陆念羽除却研习医术以外,见玉无泽所用的紫萝玉扇甚是别致,以紫藤为骨的扇子虽比不上铁扇刚硬,亦不如竹扇清雅,却自有一股柔韧之巧,正对了南诏派武功的路子。

他便依着《暗器要诀》上关于折扇藏刃的法子,将其改良,做成了一把与世无双的绝佳兵器。

玉无泽瞧了甚是欢喜。她还时常吵着要陆念羽给她这扇骨之上抹点南诏秘香,好叫她一呼开玉扇,满街的人便都倾倒在她的仙人之姿之下。

日子闲淡又匆忙,天气渐渐入冬,姜澄儿的声音也好了大半,火症也少有复发,看着不日便要痊可。

这日玉无泽叫了许尤到布庄之下的暗室之中议事,提到姜家一事,她便眉头紧锁,道:“此事来龙去脉,我虽无十足把握,却也能猜到大概。澄儿姐姐身体受着那般摧残,仍是挺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为的便是替父母报仇,我既救了她,便要救到底。”

许尤道:“如何救到底?”

玉无泽一怔,她心中了然,却说不出口。

许尤继续道:“此事牵扯到紫微堂,若姜姑娘要找林堂主寻仇,难道你仍能帮她到底么?”

玉无泽摇摇头,道:“我不信林照哥哥会做出此等不义之事,其中定有情由。”

许尤道:“无论林堂主知情与否,或许他当初并未想要对姜家下杀手,而是手下的人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紫微堂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这是无可挽回的了。”

玉无泽道:“此等大事,我岂能隐瞒于姜姐姐?若我就此按下,日后只怕夜夜梦里难安。”

许尤道:“此事我已涉之过深,不该再来干预你的决定。只是我须得提醒一句,你始终要记得你是天机堂的堂主,而不仅是姜姑娘的朋友。”

玉无泽朝他深深望了一眼,又靠在椅背茫然盯着空空如也的灰色墙顶沉默了许久,方道:“林照哥哥当初相赠七草凝香丸,当不至于是有意加害罢。”

许尤却不答话。

玉无泽心下黯然,道:“他若知道姜姐姐还活着,必然还有后着,这海棠花溪是不能继续待了。”

许尤道:“紫微堂向来凌驾于天机堂之上,她数度劫后余生,林堂主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是不愿让你有所察觉,顾及你的心情罢了。”

玉无泽道:“林照哥哥虽对我很好,然而他心中藏着更重要的事情。他既不愿姜姐姐活在这世间,昭然他的过失,便顾及我一时,也终究不会罢手的。”

许尤道:“我听闻元朝太子已启程前往大都,他与姜姑娘渊源颇深,姜姑娘早已芳心暗许,或可…”

玉无泽立刻接口道:“不可。他是当朝太子,将来自是要娶蒙古女子为妻的,便是纳妃,也不会将汉人女子放在眼中。姜姐姐到他府中,难道要无名无份忍辱偷生一辈子么?鞑子无情,何况帝王?世间任何人的爱都可以期盼能够细水长流,唯有帝王的爱是不能长久的,无论他如何希望。”

许尤道:“姜姑娘若能在鞑子太子身边一时,对天机堂也并非没有好处。”

玉无泽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她从小多谋善断,自父亲走后一力抗起天机堂的重任,年纪轻轻便会算计人心翻云覆雨,但此刻说要利用姜澄儿,却于心不忍。

半晌,忽道:“你此言倒也提醒了我。我玉虚盟在大都左近行事一向束手束脚,若是将姜姐姐安顿在那里,一来可避祸,二来我也可以亲自去大都查探,说不定便能寻到时机,在清州分旗挑选几个弟子安插进皇城之中。”

许尤点头道:“只不过大都不在我们势力范围,饮食用度比不得这里,你跟姜姑娘少不免要受些苦了。”

玉无泽笑道:“这倒无妨,我一向清简惯了,姜姐姐也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女子。”

二人当下便回到内院,将大都之行的计划说与姜澄儿等人知晓,却将最根本的原因隐去不说,只说与天机堂大有干系,姜澄儿感念玉无泽等人的恩情,加之身子尚未痊健,自然没有异议。

陆念羽虽大有顾虑,却招架不住玉无泽不时撒娇求肯,心里也不忍与她分离,终于也答应了,几人约定三日后收拾停当,便即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