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海棠花溪
那日玉无泽告诉陆念羽,在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之上有一间铺面最宽敞、陈设最豪华、锦缎最齐全的布庄,到那处寻她便是。
陆念羽和知期在扬州城转悠了半日,终于见到一间卖布的铺子,便昂首走了进去。
陆念羽轻咳了一声,掌柜的立时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知期问道:“请问大美人可是在此处么?”
那掌柜的显是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阵,见他二人穿着文雅,气质不俗,便问道:“客官可要瞧瞧本店新进的缎子?”
陆念羽郑重地摇摇头,仍道:“我来找大美人。”
那掌柜的脸色立时冷了,随手便抄起一把扫帚,对准陆念羽的小腿打过去,边赶人边怒道:“年纪轻轻,如此不正经!快走快走,别脏了我的店!”
陆念羽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跳出了店门,知期也忙跟着跑出来。
两人逃得远远的,知期才小声道:“哥哥,我们找错地方啦。”
陆念羽瞪了他一眼:“我难道不知道么?”
两人吃了个闷亏,再也不敢随便询问,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间名叫海棠花溪的布庄前站定了。
知期道:“哥哥,就剩这一家了,决计不会错的。”
陆念羽道:“嗯,我在此处等你。”
知期一愣,推了推他,道:“哥哥,我不喜欢美人,还是你去罢。”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陆念羽终是沉不住气,一大步跨进了店里。
那掌柜的正手拿着掸子四处掸灰,一时灰尘四起,陆念羽一瞧那掸子,气势登时弱了,口齿不清道:“掌柜的,我来找大美...人。”
他故意中间拖了一口气停顿一下,好让“大美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不那么直白。
那掌柜的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哪位大美人?”
陆念羽正色道:“玉无泽大美人。”
那掌柜的这下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找错啦,这里没有这个人!”
陆念羽心想这人的反应分明就是知道玉儿所在,怎么却说这里没有她?
这时知期也凑了进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掌柜的,这儿真的没有大美人么?”
掌柜的道:“人倒是有的,美人却是没有的。”
“周叔!谁教你这么说的?”话音甫毕,便看到青影一闪,玉无泽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通往内院的门口。
陆念羽忙奔过去道:“玉儿!”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好似有东西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玉无泽笑道:“你可来啦!”便携了陆念羽的手一同进了内院,知期却留在前堂同周叔叙话。
他初到扬州,眼中所见新奇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周叔为人又十分和蔼,故而两人虽年岁相去甚远,竟也相谈甚欢。
玉无泽与陆念羽在内院花园石桌前坐定,念羽便即拿出月光花,说道:“姑姑说,”他此时仍是心绪未复,提到陆警予不免略有停顿,旋即镇定心神,继续道,“姑姑说,此花球茎碾碎,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服便可。”
玉无泽立时大喜,道:“竟真有此奇效!多谢你啦。”吐了吐舌头又道:“也谢谢陆掌门!”
陆念羽见她喜笑盈腮,斜阳花影散在她双颊,甚是可亲,心中的阴霾不觉也随之一扫而尽,温柔地望着她笑起来。
玉无泽道:“我明日一早便采了露水煎药。”
陆念羽想起姑姑的言语,又想到书中所载,便道:“我听姑姑说,此花药理尚不十分明了,虽能调和业火丹的毒性,但对病人身体另有损伤也未可知。”
玉无泽一怔,秀眉微蹙,道:“业火丹?”
陆念羽点点头,道:“你朋友中的便是业火丹之毒。只是书中所载业火丹药味极苦,而你朋友却说服之既苦又甜,然而病症病势却如姑姑所料,正是服了业火丹的症状。”
玉无泽心中却想:我曾听爹爹说过,当年他的师父翠峰山人研制出一种能与天湖派絮云针相克的毒药,那便是业火丹。然而翠峰山人过世之后,便再没听过有业火丹的存在,怎的如今又重现江湖了?竟还用在了澄儿姐姐一个弱女子身上,用毒之人心思当真歹毒得紧。
她旋即想到一事,便问道:“你们府上客居的那位姜小姐是什么来历?”
陆念羽道:“要说此事,那也奇了。我与大师兄数月前曾奉姑姑之命,出手相帮钱塘姜家,就此结下了渊源。哪知我们离去后,那钱塘县尹仍是不肯放过他们,将姜老爷下了狱害死了,夺了他们家的盐场,那姜小姐孤苦伶仃的,便随了太易太初到了混沌庄住下。乱世之中,这等惨事倒也不稀奇。可是前几日你来找我那回,我分明见到她离去之时身形步法甚有章法,内功显然颇具修为,连我也瞧得出来,可是那姜府小姐久在深闺,盈盈弱质,怎会武功?我原以为是我眼花,你今日一提,我再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其中有异。”
玉无泽嘻嘻一笑,用紫萝玉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你倒也不傻。”
陆念羽奇道:“果真有蹊跷?你快与我说说。”
玉无泽道:“此事原也与你不相干,何况尚有诸多疑虑未解,又与我这位朋友切身相关,我也不便同你多说。”
陆念羽心想自己身上尚有多事未了,原也管不了别人那许多,既然牵扯到他人隐私,便也不宜追之太深,便点头道:“我原本也不怎么爱管闲事。不过治病要紧,至于究竟是否要用此花入药,便让她自己选择罢。”
玉无泽将他的手握了一握,便起身翩然进房。
不多时她便笑盈盈地回到了陆念羽身前,陆念羽问道:“这么快便有决定了?”
玉无泽道:“既已在轮回之中,不如放手一搏,多思无益。”
陆念羽心下不禁大为佩服:玉儿这位朋友倒见识不俗,心性果决,实在我之上。
玉无泽自见到他起,便察觉他眉宇之间隐有烦忧,只是先前一心只在姜澄儿身上,便没过问,此时姜澄儿之病已有解决之法,自然便转而好奇陆念羽来。
陆念羽被她盯得好不自在,道:“你干么看我?”
玉无泽努努嘴,道:“那好,我留你一个人清静清静便是。”说罢起身欲走,陆念羽忙将她拉回石凳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无泽见他确有极烦恼之事,便问道:“你这回来找我,陆掌门可知道?”
陆念羽神色一黯,低眉不语。
玉无泽心中猜到一二,便道:“我知道你姑姑不喜欢你来找我,可是近来盟里的事多有繁杂,我常常觉得心里闷得慌,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陆念羽道:“留在此地多有不便,我稍待便要走。”
玉无泽忙握住他的手,道:“那又何必急在一时?你若能陪我,便只一日两日,我心里也欢喜得很,念羽哥哥,好不好?”
她叫着念羽哥哥,语气似娇带嗔,一脸娇憨,十分可爱。
陆念羽不禁心中一动,回握住她的小手,但觉手中温滑细腻,脸登时红了,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知期笑嘻嘻地蹦进来,大叫道:“哥哥!你的脸好像火炭一样红,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么?”
他心知陆念羽对玉无泽早已暗生情意,便有心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玉无泽却大大方方道:“你哥哥很喜欢我,只要一同我说话便会脸红,你年纪小,可不懂罢?你日后若遇到喜欢的小妹子,只怕不是像火炭,而是火山啦。”
知期一窘,立时噤声不动。
陆念羽展颜一笑,道:“知期,这是玉儿姐姐,可不许乱讲话。”
玉无泽笑道:“无妨无妨,知期瞧着虽小不了你几岁,我看呀倒比你聪明机灵得很。”
知期听了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我比哥哥是聪明了一点。”
陆念羽立刻道:“你可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玉儿不过是随口一夸,哪里就当真了?”
知期吐吐舌,道:“什么往外不往外的,玉儿姐姐可不是外。”
陆念羽心下一窘,道:“你又胡说了,快去自己玩。”
知期向玉无泽调皮地眨眨眼,一回身便又去找周叔说话了。
这时院门外白袍闪动,一人走了进来。
玉无泽一怔,立刻快步走上前去,道:“林照哥哥,你怎么来了?”
林照见陆念羽也在,心中不免微微惊讶,眉头一皱,道:“多日不见你,便来瞧瞧。”
玉无泽笑道:“我在这里安好,盟里的事也没耽误,哪里需要担心了?”
林照袍袖一挥,取出一个雕花小瓶递与玉无泽,道:“我记得你曾提起有一位生病的朋友,正巧朱旗主日前向一位混元派高人问到七草凝香丸的方子,便配了数粒,此药性质甘平,纵然对你那位朋友的病症无用,倒也不会有害。”
玉无泽哼道:“我的事不用朱旗主费心。”
林照脸色一沉,道:“玉儿,不要任性。”
玉无泽道:“那七草凝香丸乃西域混元道教的神药,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凭他怎能轻易要到方子?”
林照道:“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西域混元派在中土传教布道已近百年,既身处尘世之中,又何言遁世出尘?因此混元派的弟子施教之余亦投身报国,便在这机缘之下,偶有一两位混元派门人落难,得我玉虚盟些许恩惠,投桃报李,也不足为奇。”
又道:“数年前王姐姐身中剧毒,曾蒙一位混元派道长相赠此丸,你若有所顾虑,不妨去问问她。”
玉无泽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药瓶,道:“林照哥哥,朱旗主此人虽为你所用,料想也并无二心,可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你平素里与他相处时,须得多多留意。”
林照笑道:“朱旗主对盟里忠心耿耿,这是你我都知道的。至于他是否有所隐瞒,我自有计较。”
他温和地拍了拍玉无泽的肩头,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你既不愿随我回去,那也由得你。人心难测,须得事事小心谨慎,莫要让我担心。”
他往陆念羽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极是凛冽,冷冷地道:“这里总归还是玉虚盟的重地,若非我盟中弟子,闲人还是少做停留。”说罢便转身离去。
陆念羽被他先前“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之语说得心中惭愧,反而对他最后一句讥讽并不放在心上。
玉无泽却忙道:“林照哥哥对不相熟的人一向很冷漠,你不要介意。”
陆念羽笑了笑,道:“他说得原本没错,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又望着玉无泽手中的小瓶道:“这真的是七草凝香丸么?”
玉无泽将小瓶转了转,又在手中摩挲了几下,这才旋开木塞,倒出一粒凑近闻了闻,道:“确实挺香的。”
陆念羽从怀中掏出那本《药毒用典》,翻到关于七草凝香丸的记载,捏起一粒细细比对,良久方道:“确是它无疑。”
玉无泽立时喜道:“太好了!纵使那月光花有毒,但服此神药,自然可化解得一二。”
陆念羽也点点头,只觉眼前人开心,自己便也开心。
到第二日四更时分,玉无泽便叫醒了陆念羽,二人一起守在院中,等着采集五更露水。
陆念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株海棠,忽道:“你们这布庄叫海棠花溪,海棠虽有,花溪何来?如此称呼,未免太过。”
玉无泽道:“我曾听爹爹说,林大哥哥年少之时,曾为了心上人沿着扬州城西的棠湖小径种了一汪花海,那一片秋海棠皆是林大哥哥亲手所植,可算得上是用情至深了罢。据说海棠花开之时,不时有花瓣随风飘落,便像是下着花雨一般,人在花下,便似在画中。又因那花瓣常常被风带到湖面散落,如同胭脂点水,妙不可言,海棠花溪便由此而来。”
陆念羽忍不住问道:“那他的心上人呢?他心上人可有看到这片花海?”
玉无泽摇摇头,道:“林大哥哥至今尚未婚娶,也从没听他提起过心爱之人。”
陆念羽心中不禁替林一羽感到失落,又问道:“那海棠花溪现今还在么?”
玉无泽道:“想来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蒙古人占了中原,江南一地哪里还有这等情致风景?便是现今还有一两处留存,怕是也无人有心观赏了罢。”
说到此处,两人都不免有些沮丧。
陆念羽忽道:“其实我,我心里藏着事,却不能与你明说。”
玉无泽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也没什么稀奇,说出来便不叫秘密了。”
陆念羽苦笑道:“从今尔后,我便不再是混沌庄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玉无泽略一沉吟,若有所思。
半晌,她伸手拨开覆在颈边的一缕乌发,只见她右耳耳垂之下有一处极深的剑伤,虬结狭长的暗红色疤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陆念羽不由得伸手过去,轻轻抚摸,良久方道:“如今还会疼么?”
玉无泽道:“早已不疼了。”又道:“凡是女儿家,颜面之事最是要紧。我年幼之时受了这道剑伤,伤虽不在脸,却也仍在显眼之处,我那时心里难过,躲在房里不肯见人,哭了许多天。后来爹爹跟我说,世上没有愈合不了的伤,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我等啊等,一年,两年,却总不见好,这道伤疤仍是在我身上,好生刺眼。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不过是爹爹宽慰我的一句话罢了。
“伤痛原在心,时间不过是推手,帮我们把它埋藏封存,任它十年二十年,终究是愈合不了的。”
陆念羽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紧了紧。
玉无泽道:“我原本想安慰你,却没想到应该如何安慰,想到后来,反倒惹自己伤心了。”
陆念羽心道:我所谓的忧愁哀伤,皆因逃避现实而起,其实只要我坦然接受这一切,有所承担,才能无所畏惧。
心中一时通明,道:“玉儿,你说的没错。一生数载,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艰难伤痛在所难免,难道都须得尽数消解么?即便能够消解得一分,亦难保剜心入骨不会留下新的疤痕,我先前心中自苦未免是庸人自扰了。”
玉无泽被他环在手臂之中,心中砰砰而动,眸中还噙着泪水,润湿的睫毛忽闪忽闪,她突然叫道:“露水露水!”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收集了满满一斛,当即取了月光花球茎和花蕊一齐捣碎,和以露水煎了整整五个时辰方好。
玉无泽想到澄儿的病即日便能痊可,心下欢喜,捧起药碗,拿着七草凝香丸,一齐送去了姜澄儿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