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书
虽然自小生长在南方,但风光不与四时同的杭州西湖我却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赏游。
盛夏炎炎,蝉声噪躁,柳枝在八月岩浆般黏热的气息中懒懒垂着,湖风荡过,也只是敷衍地略动一动。
最近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闷闷的,不想说话也不爱走动,好友念羽见我整天闷着与自己较劲,便拉我出门散心。
这当儿不知道她又跑去了哪里,我便躲在一棵参天古槐的树荫下,拿出手机无聊地发着信息。
过了许久仍不见她回来,正午的阳光太烈,游客稀疏。
我抬起眼,见这古槐顶如华盖,生机勃勃,不知见过了几百年的风雨,心里不由得敬畏起来。
风也不动,人也不动。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眼中一阵酸涩,低头揉了揉眼,蓦地瞥见古树下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一张淡黄小简。
此时四下无人,也无风吹来,这小简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我心里奇怪,俯身将它捡起。
展开小简,是一封劲逸行草书信,写着:女警予悉崖山一役我部残军不敌恐为鞑子俘辱今唯有携伪皇投海殉国父已令左右副将护卫王持天子受命镇国定命三玺逃出望女召令陆氏旧部寻回天子九玺扶保卫王光复我汉人江山父今去也恳盼爱女万千珍重父绝笔。
我心里默默给这段话加上了标点,仍然是十分艰难缓慢地读完了这繁体书信,一时大惑不解。
这信纸看起来既不泛黄也无霉点,字迹不染显然写好不久,上面说的什么鞑子呀殉国呀我更是看不懂了,难道是剧组在这儿拍戏掉落的道具吗?
我四下张望,却无踪迹可寻。
我先前已在这树下站了好久,这书简明明是刚刚才出现的,难道是谁在捉弄我吗?
“我回来啦!”念羽远远地举着雪糕朝我奔过来。
“喏。”她将剩下一半的可乐塞到我手中,自顾自地吃起雪糕来。
“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你倒好,跑那么远买雪糕才买一个回来哦。”我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饮料,将信简递给她说,“刚捡到的,不知道是哪个剧组掉在这儿了。”
她一边吃一边斜着眼看信,突然眼睛一亮,大叫:“哇,终于有人要拍陆秀夫的故事啦!”
我抢过信来,又读了一遍,问:“这上面哪有陆秀夫三个字?”
“宋末三杰之一的陆秀夫哇,就是南宋时期,跟元军崖山海战之后背着南宋皇帝投海自尽的那位陆丞相呀。你这个数学系的呆子,只知道背公式,我早就说要你多看点书嘛,这点历史都不知道,真没文化哟嘿嘿嘿···”
“哟,现在码农都要求读历史了吗?”
她突然凑过来,十分神秘地对我说:“你倒想想,我姓什么呀?”
我愣了一下,一个念头匆忙闪过:“啊?!”
陆念羽哈哈大笑,说:“怎么样,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呀大有来头,我可没骗你吧。陆秀夫陆丞相是我先祖,他以身报国的故事我们陆家代代相传,这信上说的我当然一看就明白啦。”
“不过,既然这事儿发生在崖山海战之后,应该是在广东写的,怎么会出现在西湖,现在的剧组也太不走心了。”
“你这脑子是不是笨啊,这上面不是写了嘛,令某某某保护卫王逃出,卫王就是南宋最后一位皇帝啦,他带着信跑到西湖来看风景不可以吗?”
“历史上南宋后人也没在元朝掀起什么风浪吧,如果让卫王逃出来之后又默默死了,跟他直接死在崖山有什么区别吗?故事要拍也不能这么拍吧,难不成还能穿越到现代了?”
“不知道,反正现在观众喜欢看咯。随他怎么拍,只要不是乱写我先祖的故事就行了。”念羽嘟嘟嘴,继续说:“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重要道具,别管啦,我们去吃糖水吧,这雪糕越吃越渴,再不买了。”
我点点头,将那信简收起,不再去想这件事。
不久之后便是开学,那封信简的事情我便慢慢淡忘了。
约莫过了半年,陆念羽垂头丧气地跟我说并没有她先祖的故事在电视上播出。
我笑着安慰她:“哪有那么快的,慢慢等着吧。不过,这故事反正,也不怎么有趣,倒是叫人心里好沉重。”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从盒子里翻出那张淡黄信简,重读了一遍,又在网上找了许多写南宋历史的文章来看,竟一夜未眠。
窗外初阳东升,青鸟脆啼。
我伸伸懒腰,起身倒了杯牛奶回到书桌前,正打算将东西收起,却一不留神碰翻了杯子,牛奶湿了半幅桌面。
我忙从中捡出那张信简,它首当其冲,已全部浸湿,我扯了纸巾正要擦拭,却在那顷刻间,信简竟恢复如新,分毫没有被牛奶浸湿过的痕迹。
我惊呆了,这纸张确实与平常所用的普通信纸无异,怎么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
我捏着那张纸走来走去,又坐下来郑重地观察它,认真思索了一番,实在也瞧不出什么异样,网络上能查的也都查了,没有任何线索。
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在上面试试写几个字。
执笔在手,一时竟不知道写什么好。
我仔细想了想,便下笔写道:“女警予悉”。
接着放下笔,将信纸拿到阳光下,静静等着。
阳光透过纸面,晕出淡黄色的光,字迹并未消失。
我一向学的都是自然科学,其实从来不敢假设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情。
可此时见到什么也没发生,却有些失落,只得将信简放回收藏盒中,不再想它。
就这样平平淡淡又过了半个月,恼人的考试周终于过去了。
回到家里书房,散散漫漫地思考着如何打发这清闲散漫的夜晚,却突然瞥见那收藏盒兀自开着。
我大声叫:“妈,你打开过我收藏盒了吗?”
接着听见懒洋洋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想多了,你的东西我没得兴趣。”
我于是又大声叫:“爸,你打开过我收藏盒了吗?”
于是又听见懒洋洋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多虑了,爸爸对你的东西更没得兴趣。”
我又大叫:“那我的盒子怎么打开啦!”
懒洋洋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次极不耐烦:“你一回来就好吵。”
我撇撇嘴,走到盒子前,心里兀地突突的。
那信简就在最上一层安静躺着,却又好像在微微颤动,似乎在等待着我将它取出。
“女警予悉。”
我那日用细细的钢笔尖在信纸边缘仿写的几个字,此刻,在我重新将它展开的这一刻,消失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看着那封信,又深深地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前前后后又读了一遍。
是的,我没有看错。
我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害怕、恐惧、讶异还是期待,甚至或是惊喜。
那一日古槐树下发现信简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闪回,但同时我的内心又是一片空白。
在下一个瞬间,我心头闪过许多可能。
难道这真的是陆秀夫亲笔遗书?那他的女儿后来看到了这封信吗?
不,这封信已经在我的书桌上,她看不到了。
可是,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卫王逃出去了,历史上并没有赵宋后人以这位卫王名义起兵的记载,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遥远的先祖们,他们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
是,是了,如果这是一种可能的超越空间的对话方式,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不,不行,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正是因为一切都已成定局,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分毫。
况且,况且我并没有改变它的勇气。
我反复地思索着每一种可能,又思索着每一种结果,不论哪一种,都无法思虑万全。
心中繁杂纠缠,好像快要爆裂一般。
突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睡啦,晚安。别吵。”
我终于,将自己从那些虚缈的想象中解脱出来,回到真实当中。
说到底,改变过去会给我或者我身处的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无法设想,也不愿设想,或者说,我并不想改变什么,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减少一个人的苦难,也许就会剥夺另一个人的欢喜,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不过,我毕竟只是一个平凡人,就算机缘巧合能与过去对话,那毕竟也只有区区几句话,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吧。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我在桌上展开信纸,略一迟疑,提笔写上:别难过,元朝没到一百年就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