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巨船
舟行一夜,天已大明。
三人走到船头,目光所及,茫茫海面,丝毫不见陆地的影子,突然听到身后角声阵阵,回头只见一艘巨船正径直向这边扬帆驶来,两侧各向后排开三艘小舰。
船头的旗帜迎风展开,正是南诏派的黑底团龙纹旗。
“南诏派近年声势浩浩,风头正盛,不知为何对你纠缠不休。”林一羽低声道。
此时巨船已在不远处,船头站立了一排女子,皆着淡绿色衫子,其中一人朗声道:“敝派陆掌门请二位上船用茶。”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
待上得船来,只见帘纱重重,屋内一应摆设尽显拙朴,却不见陆掌门其人。
侍女为二人奉上茶后,便引那孩童去偏堂歇息了。
约莫过了半晌,帘后传来清脆女声:“陈茶待客,多有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他二人躬身行礼,林一羽道:“我兄弟二人路过贵派所属,原当先行前来问候,陆掌门切莫见怪。”
贾清平却心道:“南诏派用迷香困我,确非好意,追踪至此,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只得见机行事,莫误了善怜妹子的药。”
陆掌门在帘后轻轻一笑,道:“贾公子稍安勿躁,你要的东西,敝派便有。”
贾清平被说中了心事,心下一凛,道:“在下此番东来,是另有要事在身,贾某愚钝,实不明白陆掌门此话何指。”
陆掌门道:“贾公子明鉴,在下不才,碰巧会一些用药使毒的微末功夫,却能解令夫人体内的絮云针之毒。”
林一羽接口道:“这些私事倒不劳陆掌门费心。陆掌门若无他事差遣,我们便告辞了。”
二人当即唤了正在偏厅歇息的孩童一齐下船来,并无人阻拦。
“清平,你瞧那陆掌门倒是什么路子?”林一羽见身后并无南诏派的船追来,心下疑惑。
贾清平摇摇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船舱内,取出怀中的宝玺,问那孩童道:“小兄弟,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那孩子嗫嚅道:“不认识。”
贾清平心道:宝玺藏与蒲团中隆起一角,旁人一瞧便知其中端倪,这孩童在贾宅待了有些时日,坐卧均用这蒲团,要说没有察觉实无可能。
须知那天子九玺合乾元用九之数,尤以九玺之首受命玺为重,受命玺取受命于天之意,乃皇权天授、正统合法之信物,历朝历代凡欲登大位者必争夺之重器也,现下却不知流落何处。
林一羽瞧贾清平脸色愈加严峻,忙道:“这事暂不打紧,等治好了王姑娘的病再去探查吧。”
又向那孩童道:“小兄弟,咱们相处了这些时候,你叫什么名字,可说与大哥哥听吗?”
那孩童道:“我叫阿照。”
林一羽道:“阿照,大哥哥如今有要紧事要办,等办完了,大哥哥再给你寻个安稳去处可好?你的家乡还记得吗?”
阿照摇摇头,道:“我与大哥哥们在一起就很好。”
林一羽笑着轻抚其头,道:“你瞧见了,刚刚那艘大船上的人来意不善,不知今后还会与我们如何为难,跟着大哥哥你可得吃苦啦。”
阿照道:“我没有家,我跟着大哥哥。”
贾清平心想这孩子确与宝玺有着莫大关联,倒不妨留着他,便道:“如今的情势,确是四海难为家。你愿意跟着我们那也很好,大哥哥教你功夫,你自然不会吃苦了。”
“二位相公,前面便是仙霞岛了。”艄公喊道。
贾林二人应声出舱,果见数里外有座岛屿。只是远远瞧着,岛上花木凋零,山土焦黑。
二人见此异象,忙向艄公问道:“仙霞岛确实是这里了?”
艄公笑道:“我在东海行船十数年,像二位这样指明到仙霞岛采药的客人也载过不少,自是这里没错了。”
二人大惑,只得先上岛去再作打算。
“果然是她。”贾清平道。待驶近一些,二人皆看到仙霞岛西侧数丈外礁石后停靠着南诏派的船只。
仙霞岛没有渡口驳船,艄公便将船只缚在离岛不远处的礁石边。
贾清平将阿照留在船上,与林一羽一同游去岸边。
“二位别来无恙。”陆掌门以石为桌,席地而坐,悠悠闲闲地饮着茶。
只见她形容清丽,却作书生打扮。
她身后分四列站着男女各十二人,皆着淡绿色衣衫。
贾清平并不答话,环顾四周,岛上一片新火焚烧过后的痕迹,心中一时恚怒无极。
陆掌门继续道:“我敬令岳王安节大将军英勇大义,诚心赠药,贾公子却不领情。”
贾清平怒道:“我与南诏派无怨无仇,你为何追打至此!”
陆掌门笑道:“我欲赠药与令夫人,怎能说是追打呢?如今天底下能救得了令夫人的,便只有在下了。贾公子切莫动怒,孰轻孰重,无须在下多言吧?”
贾清平心知对方决不会无缘无故赠药,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强忍怒气,道:“素闻南诏派行事手段高明,今日一见,实在佩服。”顿了一下又道:“今日若蒙贵派赠药,他日陆掌门若有所急,只要不是背君叛国之事,贾某必当听从差遣。”
陆掌门冷笑一声,道:“背君叛国,这等事怎敢劳烦贾公子。”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透明雕花琉璃瓶,里面装着十数粒小药丸,道:“令夫人每隔六个时辰服一粒,连服七日,其毒便可尽解。”
她见贾清平踌躇不答,继续道:“令夫人与我是世交,这解药你可放心拿去,我绝无加害令夫人之意。至于…”
陆掌门意味深长地看了贾清平一眼,又道:“敝派无事须劳烦贵人。今日贾公子只须留下性命,令夫人便可得救。”
林一羽听罢不待贾清平答话,跳上前愤然道:“贵派明知我二人来此寻药,却火烧仙霞岛,再以赠药为名取我兄弟性命,贵派在江湖上素有威名,行事怎能如此不堪!”说罢携了贾清平的手欲离开。
贾清平却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一羽,还请我同这位陆掌门说清楚。”
接着向陆掌门拱手道:“承蒙贵派好意,贾某十分感激。还望陆掌门宽限我三个月的时间,待我回到昆仑山安顿好妻子上下后,便即回来领死。”
“清平!你若不能平安归去,王姑娘难道能独活?”林一羽大叫道。
“贾公子果然爽快。”陆掌门道。
林一羽气极,实不愿好友无辜命丧于此。
只听得贾清平慢慢道:“若是陆掌门应允,在下必不食言。”
陆掌门沉吟了半晌,道:“这倒不必。我已经将令夫人请来了。”
贾清平闻言大惊,叫道:“你…你…”却哽在喉间说不下去。
林一羽急道:“王姑娘病势危殆如何禁得起长途跋涉,你们将她挟持来做什么?实在太过无理!”
说罢拔剑上前,指着陆掌门道:“要想取我兄弟性命,须得先问问我这把剑!”
陆掌门衣袖一拂稍稍格开剑锋,笑道:“林公子莫要生气,若论一对一的功夫,二位自然是看不上敝教的了。”
林一羽心知对方船上尚有数十名高手,不过凭二人如今的武学造诣,逃出自是不难,只是贾清平心意已决,若双方动起手来必定不会自救。
想到这里,一时没了主意,当下收剑拱手道:“陆掌门既与王姑娘是世交,我们双方当同心一意才是,为何非要取清平性命?”
陆掌门淡淡地道:“为名为利,不都是理由。”
林一羽朗声道:“故国山河不再,名利何所来?何所依?难道威震江湖的南诏派也成了鞑子的走狗?”
陆掌门起身走到海边,定定地望着远方,道:“林公子在泉州创立玉虚盟,近年来在东南一带大行抗元之事,贵盟兄弟英勇机变,叫蒙古人好生头疼,在下佩服得紧。眼下南宋幼主身死,没了真龙,林公子难道还不跃马称王吗?”
林一羽哈哈大笑,道:“陆掌门真瞧得人也忒小了。驱逐鞑子,是我汉人百姓人人应尽之责,我为同胞手足,故国家园,并非只为自己。”
陆掌门讥道:“林公子气度宽宏,非我辈能及。可是往昔赵氏在位之时,百姓尚免不了受尽欺压挣扎求存,南宋朝廷与蒙古鞑子,又有何两样?”
她愤而转身向贾清平道:“你父亲在朝时培植私党铲除异己,冤死多少忠臣良将,江山社稷被他搅得一滩浑水,他贪生怕死,大敌当前弃军逃命,实在是死有余辜!如今叫你这个做儿子的为那万千惨亡的百姓赔一条命,真是便宜了你。”
贾清平听她痛骂自己父亲,却不争辩,只苦笑道:“陆掌门可否允我见夫人一面?”
陆掌门扬扬手,命人端上一杯酒。
贾清平已知其意,转头向林一羽微微一笑,轻言道:“贾家罪孽深重,我死不足惜,善怜妹子却是无辜,今后还请你多多照拂她。”
林一羽待要阻止,却听得海上传来扑通一声巨响,不一会儿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出现在岸边,正是王善怜。
“善怜!”贾清平大步奔过去,环住妻子左瞧右瞧,见妻子气色比之当日离家时已好了不少,登时心下大慰,转念想到分别数月,再相遇竟已是生离死别之时,不由得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王善怜轻抚夫君脸庞,点了点头,接着快步走到陆掌门身前,温言道:“陆姑娘,你我二人世交,我何尝不体谅你的心情?只是寻其根究其因,南宋灭亡,你父之死,根由并非只在贾氏一门。旧朝根基腐朽,人才凋零,文不思政武不思战,岂是一人之过?”
陆掌门叹道:“善怜姐姐,当年王伯伯被贾似道孤立排挤,含冤被贬,郁郁而终,你为何如今还替他们贾家分辩?”
王善怜淡然道:“乱世之中,生死荣辱皆系于他手,生或死,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如今鞑子当前,家国未复,只谈私怨绝非大义所为。”
陆掌门轻哼一声,冷笑道:“好一个大仁大义,你们就是圣贤书读得太多才落得如今的处境。圣人自己从不选择死,圣人只教凡人为了大仁大义而死。世人皆有苦难,难道生而为人便须得为了所谓仁义所谓家国而活?我偏不,我便是要为了我自己。这世间,原本就没有善有善报这样的好事。贾公子若舍不得死,我帮你一把便是!”
说罢拂袖出掌,十数枚银锥已在路上。
贾清平淡淡一笑,闭目待死,却听得林一羽大叫一声:“善怜不要!”他忙睁开眼,只见林一羽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原来银锥发出时,王善怜已有防备,立刻挺身挡在贾清平身前。
林一羽见势不容缓当即飞身过去,这喂了剧毒的十数枚银锥尽数扎进其胸腹,深至寸许。
贾清平扑过去,哽咽道:“我死不足惜,你何必如此!”
林一羽闷闷地咳了两下,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呼吸短促不平,仍是艰难地微笑道:“见到你...你跟善怜…你们安好,我这样子去了,也很欢喜。你不要…不要为难陆姑娘,她孤苦伶仃,很是凄苦。你父亲的事,我…我对你不住…这里太危险,你跟善怜万勿再履故土,我瞧,那昆…昆仑山就很好,我...我当年...我当年也想去找...找...”
不待说完,径自晕了过去。
王善怜哭道:“清平哥哥,你快用内力助他逼出毒液。”
贾清平点点头,定了定心神,当下便运起功来。
王善怜又抬头向陆掌门哀道:“陆姑娘,林公子是无辜之人,还请赐解药救救他。”
说话间一枚银锥从林一羽腹中飞出,跟着喷射出紫黑色的血液。
一时间奇变陡生,陆掌门竟只定定地望着林一羽不动,听到王善怜的哀求,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摸出三粒白、黄、红各色药丸依次用内力助林一羽吞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林一羽的脸色已由紫青转白,已无大碍了。
贾清平长舒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握在王善怜手中,温言道:“这方印玺,是我在家祠的蒲团内发现的,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阿照。我想,这印玺定是有贵人在危急时托他保管的,他年纪还小,暂时不要逼问他什么,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天子九玺,其余八玺仍下落不明,须将其找回,交予宋皇后人扶保大义才是。”
贾清平停下来,轻轻捧起善怜的脸,眼眶一红,柔声道:“善怜妹子,你一向很坚强,是不是?”
说罢站起身向陆掌门拱手道:“多谢陆掌门相救之恩。”
霎时间只见剑光一闪,贾清平已自刎于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