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城
此处有一阁楼,一位青衫旅客轻步登了上去,极目远眺,只见江面上雾霭苍茫,无边无际。
正值清晨,一缕阳光陡地跃过江面铺散开来,接着,天已大亮了。
此间并无旁人,青衫客微微叹了一口气,缓步下阶来。
他面容瘦削俊朗,但见风霜之色,想来奔波在途已久。
附近少有人烟,几间屋舍均已破败,隐约可窥见蒙古马蹄纷至践踏过的景象。
青衫客两指放口上一嘬,唤来一匹青骢马儿,翻身上马向东驰去。
其时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南宋覆灭,中原一统。
他此番由昆仑河北岸纳赤台直奔东方而来,是为了他妻子求一味药。
数月之前,他妻子复发隐疾,全身痛痒难当,神志昏迷,命在垂危,幸得当地一位混元派道长医治,他方知那东海有一小岛名曰仙霞。
仙霞岛上生有奇花异草众多,其中有一深紫而边缘粉白的五瓣花,取其花蕊入药,并引昆仑泉冬月初七之泉水、昆仑山玉珠峰三月初三的雪水,采玉虚峰八月雪莲,和之以旱莲草根、白蜡树子等量,此毒便可稍解,保其妻十年无虞。
那道长又道那仙霞岛隐于海中,礁石四围,行至处海流湍急,难以驳船。
便是登上岛去,那岛上花木犹以阴毒之品为盛,所求的五瓣花极其稀少,且隐于花草乱石中难以辨认。
他心知此行之难,却不能不冒险一试,故而先让妻子服下道长所赠七草凝香丸,暂缓其体内毒气蔓延,这才往东行来。
这匹青骢马脚力极快,过襄阳、宜城,日夜兼程,不日便已到了两浙西路钱塘江边,正是旧朝行在临安府。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当年金国太宗完颜晟神往南朝美景,对当时已风雨飘摇的南宋穷追不舍。
哪知时移世易,如今已是蒙古的天下。
青衫客在十里亭停下来,目光笼罩着不远处的荒城孤烟出了一会儿神,神色凄然。
距离东海不远了,却不知妻子在昆仑苦寒之地可还撑不撑得住,想至此又是一阵苦涩袭来,便在这心神激荡之际,风中传来一阵异香,他顿感手足无力,跌下马去。
“这点银子给二位大哥买水酒吃,辛苦二位一趟了。”
青衫客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听见屋外人声,身子却动弹不得。
想到妻子此番病势汹汹,自己却身困在斯,心中一时焦躁难耐,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听得屋外人卷帘进来,欢喜道:“清平兄弟,你终于醒了!”
原来这青衫客姓贾名清平,正是南宋末年三朝权臣贾似道之子。
那人举过油灯凑近了贾清平一瞧,嘻嘻一笑,贾清平这才瞧出这人却是自己老友,昔日扬州豪族公子林一羽。
“林兄弟!”贾清平不意在此间与老友重逢,心中狂喜。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同窗共读,胜似手足。
“我瞧掳你去的那蒙面妹子很是可爱,定是你招惹了人家,女儿家羞不过才要教训教训你。”
林一羽为人潇洒,一向率性而为,素以调侃他这位以正派自居的好友为乐。
“蒙面的姑娘?”贾清平心下一忖,道:“那迷香是南诏派的独门迷香,我与南诏派素无牵扯,他们何故找上门来?”
“你身上的牵扯还少么?”林一羽笑道:“倒是你,我以前倒不知你这么轻易便能为人所擒。想来昆仑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我此时受迷香所制,无法自解穴道,只能稍待半个时辰。南诏派的功夫诡谲多变,善使暗器,但内功修炼上投机取巧根基不足,这点穴的功夫倒不足为奇。”贾清平道,“至上次分别已三年有余,乱世茫茫,你这些年可还好么?”
林一羽哈哈大笑,大掌拂过其极泉、少海两穴,贾清平胸口闷塞之感顿减,手脚已能活动。
“以前见你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没想到这几年你的武功进境如此之大。”贾清平惊道。
林一羽展颜一笑,道:“哈哈,我心想若是在你昏迷之时替你解了穴道,你必不服了,须得教你好生瞧着才是。话说回来,你此番回王氏家宅是有要紧事吗?王姑娘为何没随你一道?”
贾清平这才知自己昏迷后被人掳去了王家,正是他妻子的娘家。
他妻子闺名唤作善怜,乃前朝王安节将军膝下爱女。
二人同拜在全真教掌教祁志诚真人门下,贾清平武学天分奇高,颇得师父真传,因是俗家弟子,故而于道家修炼并无太多钻研。
而王善怜幼年时体质羸弱,得遇当时奔走四海济世救人的祁真人传授全真心法以修身强体,感念大恩拜而为师,但武功皆为贾清平代授。
他二人后经国破家亡,流落江湖,于飘零中互定终身。
想到妻子,贾清平不禁心下一紧,眉头更锁,当下便将此行来由详细说与林一羽,又道:“无论如何,你此番援手,真是多谢。仙霞岛上情境难测,我不能将你无端置于危险之中。待明日我休整一番,自行前去寻药便是了。”
“你我之间,如何生分了···”林一羽淡淡说着,似乎忆起前朝往事,悠悠地道:“你父亲的事,我···”
“万事终有报,他终究···无论如何过不在你,今后别再挂怀。”贾清平淡然道。
四年前,正值南宋德祐元年,权臣贾似道受命率精兵一十三万出师应战元军于丁家洲。
大败,弃前军将士与身后南宋国中安危于不顾,乘单舟逃奔扬州。
一时间民怨沸沸,群臣请诛,乃贬为高州团练副史,循州安置。
其时各地土绅皆因贾似道推行公田法而深恶其行,恐其圣宠不辍东山再起,于是同朝中欲借机上位之人上下一气,重金雇海刹帮、天湖派等江湖杀手欲灭贾似道满门。
贾清平虽视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受之无益,弃之无妨,却终究不忍舍下父母亲人避祸而去。
一时间杀机四伏,贾清平已自顾不暇,而父亲犹在遥遥贬谪路上,他只得拜托同窗好友林一羽率其家奴沿路照拂。
他知其父罪责深重,但身为人子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他人之手。
然而敌人在暗他在明,那日林一羽等人为对方设伏牵制住,待得杀出重围赶到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已为人所杀,不得其所。
这些年林一羽深感愧对好友重托,到今日方得与好友重逢,见好友似已将过往放下,不由得更为心酸。
“我记得王姑娘得授全真心法后,身子一直康健,为何又染此恶疾?”林一羽问道。
贾清平叹了口气,道:“善怜妹子担心我的安危,便来寻我。我们上了终南山,师父却不在山上。那时天湖门人穷追不舍,放言烧山。我二人不愿累及师门,便于暗夜中下山,没想到中了天湖派的埋伏。”
“你是全真剑宗嫡传弟子,凭天湖派那些人岂能拦得你住?”林一羽顿了一下,恍然道,“你这夜盲症···”
“幸得那夜月明风清,我借着月光勉力支撑,总算杀得一条路出来,却也伤了不少性命,就此结下了仇怨。对方武力虽然不及我,善怜妹子却不能与他们硬抗,我有所顾忌行动便也束手束脚,对方终究是用那阴毒无比的絮云针伤了她。”
“天湖派絮云针之毒,我亦有所耳闻。你们辗转去了昆仑山,定是为了那千年雪莲罢。我听闻昆仑雪莲可解百病,难道竟解不得王姑娘的毒吗?”林一羽温言问道。
“若是那玉虚峰峭壁上的雪莲,我便是甘冒奇险也要为善怜妹子取来的。可是···可是,可是那千年的雪莲只生长于昆仑山一处当地人称为地狱之门的死亡谷中,数百年来,只见人和牲畜闯进去,从未见到有活着出来的。
“善怜妹子担心我瞒着她去死亡谷,昼夜不眠,绝不离开我一步,身子一日差似一日,我只得允诺她另想办法。
“我若是一个人,死便死罢了,可是善怜妹子她,她还没有见过人世间许多的喜乐,如今她孤苦无依,又身中剧毒,我若是回不来,她便只身在那苦寒之地,被人遗忘,再也···再也没得救了。我···我···”贾清平哽咽道。
“无妨无妨,咱们如今到得仙霞岛,为王姑娘取来入药的花蕊便是了,你也不必太过气馁。”
林一羽大掌拍过贾清平的肩膀,他心知好友忧思郁结,非三两句言语所能宽慰的,转而道:“既然临安城外有人施袭,想必你去仙霞岛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贾清平皱眉道:“虽是如此,时间紧迫绕路迂回已是不能。”
林一羽起身向门外探了探,道:“临安毕竟是前朝旧都,归降不久,民心尚自不稳,蒙古人十分忌讳,如今城中情势比之当年的襄阳更为惨烈,即使在日间,百姓也都紧闭门户,我们还是趁着夜间元军换防时出城为好。此处虽离崇新门最近,但此门乃东出重要通路,防卫甚严,我们绕钱塘门走西湖水路更为妥当。”
贾清平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嗯了一声,二人当下便摸出墙去。
临安之西有湖,三面环山,溪谷缕注,下有渊泉百道,潴而为湖,名曰西湖。
南宋自定都临安后,人口激增,经济繁荣,其时京城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
西湖湖光可爱,自然吸引了不少游客,盛时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舫。
贾林二人曾经也同西湖泛舟,那时逍遥自在,不知忧愁为何物,此时旧地重游,皆不免百感交集。
贾清平犹豫了一下,向林一羽道:“贾家旧宅便在前面不远处,可否稍待我一刻,我想去瞧瞧家祠。”
林一羽点点头,二人行船直往贾宅而去。
月下水光粼粼,映衬着夜幕中的贾宅更显肃穆。
虽经战火摧毁,仍依稀能窥见其昔日穷极奢华威扬赫赫之象,门前巨石上宋理宗御笔亲题“后乐园”三个大字犹见苍劲,自是取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
二人悄然入院,均知此宅与南宋皇宫隔湖相望,须得小心行事。
贾家祠堂旁杂草丛生,只剩半扇门微微摇摆。
林一羽取出火石火摺点燃,只见屋内供桌上尘灰久积,牌位散倾,蛛网暗结。
“谁!”贾清平低声喝道。
林一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屋角蒲团上有一个新的坐印,显是不久前留下的。林一羽忙四下查看,却无人踪。
“这坐印不大,是一个小童。”贾清平道。
二人步出门来,欲待离开,却瞥见堂前树后有一个影子微微颤动,当下脚步放缓,朝阴影走去。
“救···”阴影处的人猛地蹿出,正欲大声呼救,林一羽抢上前一把捂住那人口鼻,见是一个孩童,忙给他透出一丝缝隙呼吸,温言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说罢轻抚其背,屏气倾听远处声息。
半晌,四周已安静下来,并未引来元兵,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小兄弟,这位大哥哥过去曾是这里的主人,今天他回家了,很是欢喜,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不要害怕好不好?”林一羽松开手,揽过那孩童的肩头,低声温言道。
那孩童本已吓得不轻,泪光盈盈,听到这许久未闻的温柔话语,不由怔怔地点了点头。
林一羽携了那孩童的手,三人一齐返回祠堂内坐下。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点心递给那孩童,温言道:“吃些东西吧,瞧你应该有些日子没吃饱饭了吧。”
那孩童迟疑不接,他便一把塞到孩童手中,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摇摇头,始终不发一言,点心拿在手中也不吃。
林一羽也不气馁,笑指着贾清平向那孩子道:“你瞧这位大哥哥,明明是这儿的主人,却非要黑夜里悄悄摸摸地溜进来把你吓一跳,是不是个大坏人?”
那孩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收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贾清平道:“小兄弟,你留在这里没吃没喝,四周又都是蒙古人,不如跟我们走罢,我们会给你寻个安稳地方。”
那孩童仍是摇摇头不说话。
二人都道这孩童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人间惨事才如此乖僻,暗暗为他揪心。
“小兄弟,你若留在这里,被外面的官兵发现了,欺负你怎么办?大哥哥不会伤害你,那些官兵的脾气可就厉害得紧呢。”林一羽仍不死心。
那孩子低下头不作声,隔了半晌,抬起眼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林一羽,接着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贾清平,眼中没有欢喜,也没有哀愁。
这时湖对岸打更的声音沿着湖面悠悠扬扬地传来,不觉已至四更天,再不启程待到天明便危险了。
贾清平站起身,将堂中牌位一一扶起,恭恭敬敬拜倒下去。
礼毕回身走到那孩子身前蹲下道:“小兄弟,从这里出去两进院落,那东厢房的屏风后面,有一处凸起的龙纹石雕,你贴近了看,会看到细细的纹路将它分成了好些个格子,你从左数第四块,再往上数第五块,用你全身的力气推进去便会打开一扇门,那是一个密室,若遇危险可藏身其中。那密室引了地下泉水,可保你几日性命。”
林一羽笑道:“贾大公子真有趣,一个密室还建这么弯弯绕绕的,什么上呀下的,我瞧不出一会儿这孩子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罢转头向那孩童道:“小兄弟,你记住这大哥哥的话了罢?不过我告诉你呀,其实最要紧的,是不管多着急多慌张,都要记住进了房间还得关上门哦。”
那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贾、林二人仍不放心,又将密室云云重新说与他一遍,这才动身。
“哎哟。”林一羽起身时突然叫道。
“怎么了?”贾清平忙问道。
“这蒲团里面,似是个好硬的物事。”林一羽疑惑道。
原来他起身时手撑在了那孩童所坐的蒲团边上,不料竟被这软软的蒲团硌得生疼。
贾清平举过火摺,确看到那蒲团的一角微微隆起,当下撕开包布,只见一件四寸见方的硬物骨碌碌从蒲团内滚出来。
贾清平将那一块玉制印章似的物事拾起,见这印章以螭虎为钮,质地温润,通体雪白,翻过来赫然见那印文以九叠篆书刻着“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九个大字,字体屈曲缠绕,布满印面,神秘威严,正是南宋皇帝御用九玺之一镇国宝。
林一羽见贾清平满脸惊讶,却不明其故。
“走罢。”林一羽瞧天色渐明,催促道。
贾清平点点头,思忖了片刻,将那宝玺收在怀中,转身欲走。
“等…等等!”
他二人蓦地回头,是那小孩子的声音,只见那孩童局促道:“大哥哥,带我一起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