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时月华如水,细柳微风。
一位长身鹤立、眉目舒朗的男子心里默默吟诵着诗句,心神已顺着水流不由得飘向了另一个地方。
“师兄!发什么愣呢?师父还在庄子里等着我们呢,快走吧。”
陆念羽突然从一旁跳出来,拍过这位男子的肩膀,吐了吐舌。
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神采英拔,令人不敢小视。
“我知道啦,你定是在思念那位姜家大小姐,是不是?”
陆念羽嗤嗤笑着,一把拖住甄缙的手向官道奔去。
不多时,二人已奔至一座外观简单利落的灰墙宅子前。
只见那宅院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混沌庄”三个大字。
甄缙走上前,在门环上先扣了两下,再敲了四下,最后又轻轻扣了五下,大门应声而开。
“师父!”
二人步入内堂,齐声拜倒在堂下。
“快起来吧,你们辛苦过来一趟做什么?有什么事便叫太易太初他们两个传话就是了。”
堂上一位书生打扮的女子说道。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目间却隐隐有沧桑之色,虽是温言与弟子说话,神情却是观之不透。
陆念羽跳过去伏在那人膝下,竟像稚子一般撒娇道:“我呀,是陪这位大公子瞧美人来啦,才不是要看您呢。”
“小羽,你!”甄缙脸一红,佯怒道。
其实他师兄弟二人七年来一起习文学武,感情甚厚,在师父面前更是嬉笑打闹惯了。
甄缙又道:“自上回大都与师父一别,半年多未得拜见,弟子好生挂念。此番弟子南下,则是受家父所托,寻些旧物来了。”
“姑姑,你别听他说得一套一套的,我看他呀,现在满心眼儿里都是钱塘姜家那位大小姐呢。”陆念羽仍是打趣道。
原来他二人的师父便是那位南诏派的陆掌门。
陆念羽乃陆掌门长兄所出,因此唤她作姑姑,未以师徒相称。
陆掌门摇摇头笑道:“你二人半年来武艺可有见长?”
甄缙道:“弟子不敢忘了师父教诲,只是近来家父叮嘱的事务日渐繁杂起来,故而武功上荒废了些时日。”
“教你们学武功原本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便是落下些也无妨。你既已成年,自然要为父亲多分担一些。不过读书明理,修身养性,这些可不能荒废了。”陆掌门又摆摆手道,“你们去罢,庄子里也没什么事要耽搁你们的。”
二人应声正准备退下,陆掌门忽道:“钱塘姜家小姐,十分美么?”
甄缙顿时脸耳通红,嗫嚅道:“是···是···十分美的。”
陆念羽捂口偷笑,朝他挤眉弄眼,心下好不有趣儿。
“你已行冠礼,婚姻大事自有父母操心,本不该我多嘴,只是提醒你别坏了礼数就是。”陆掌门微微笑道,眸中仍是如霜一般。
“弟子谨记。”
二人当下步出内堂,出门上马往临安府驰去。
行至临安府,城门守军见二人疾驰而来,竟不阻拦,反而喝令行人避让,忙为二人辟出一条道来。
那守将恭恭敬敬候在一旁,丝毫不敢表露出一丝平素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他二人也不停下,疾驰入城,行至西湖边一座巍然起立的大宅前方才勒马。
那座大宅占尽胜景,院内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只是这宅子坐落在天然秀丽的西湖之畔,相形之下,自是少了一些浑然天成的感觉,多了一份匠气。
“甄师兄,陆师兄!”只见太易太初二人从院内迎出来。
太易又道:“我和太初奉师父之命在此等候二位师兄多时了。师父说,阿合马那狗贼野心昭昭,近一年在朝中声势日大,甄师兄素与那狗贼不睦,此番独身南下,他必定派人沿途跟踪欲图不轨,我们可不能让那狗贼得手。”
甄缙点点头,道:“师父思虑周全,是我大意了,好在沿路有小羽作伴,你们陆师兄可机灵得很,阿合马那些不中用的家奴刚出大都就被我们甩掉了。”
当下师兄弟四人携手步入院中,陆念羽见到两个小师弟甚是兴奋,连比带划地说起沿路的趣事来。
“咳咳,不过前面说的这些事儿跟接下来这件大大大事相比,就无趣得紧啦。”
陆念羽语调突转,神秘地朝师弟眨眨眼。
“陆师兄,你可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太易太初与陆念羽年纪相仿,正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的时候。
陆念羽咳了咳,瞄了甄缙一眼,见他略略发窘,便笑道:“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人虽在这儿,魂儿却丢啦。”
太易太初听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明其意。
陆念羽又道:“那钱塘县有一户姓姜的人家,据说是当地的大盐商,财力雄厚非一般官商可比,这倒是其次,那姜家有一位小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
甄缙抢道:“小羽,姜大小姐尚在闺中,可不是你我谈资。”
“怎么你甄大公子看得,我就说不得?”
陆念羽说得起劲,瞪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们原本也只听听,那闺中小姐岂是旁人见得着的?定是姜家人自己夸夸罢了。那日师父派人传信来,说那州府的官员觊觎姜家的盐场,只是顾着姜家在当地的名望不敢明面儿上抢,打算暗中对他们不利。师父又说,从小教我们的仁义之道可不能白教了,既知道了这样的事,就决不能袖手旁观。”
太易太初听得入神,见陆念羽停下来,忙问道:“后来呢?你们去救了他们吗?”
陆念羽点点头,突然笑出了声,道:“这点小事本也算不上什么恩情,可那姜家爹爹定要我们在府上住几日,命人奉上珍馐美酒以表谢意。这位仁兄也不推辞,”他指了指甄缙,继续道,“喝到兴起,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古琴声,他便舞剑以和琴鸣,那一相一合的场面可真是引人入胜啊。”
“那琴声何人所奏?便是那姜家小姐吗?”太初嫌陆念羽啰啰嗦嗦,问道。
“不一会儿琴音歇了,那女子在珠帘后说道‘公子剑意如发,令人神思向往,二位大恩小妹唯以这粗陋琴音相谢,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陆念羽细着嗓子有模有样地学着姜大小姐说话,连甄缙也被他逗笑了,他不待说完便又扑哧一声笑起来,“接下来嘛···接下来···”
太易太初二人一对眼,也笑作一团。
太易道:“甄师兄,姜姑娘琴声有意,姜家爹爹对你也一定满意得不得了,师弟这厢先恭喜你和嫂子啦。”
甄缙被师弟们闹得满面通红,想起姜家小姐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心事重重道:“只是我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罢了,我原本也不该多想,以后别再提了。”
陆念羽又一瞪眼:“为何不同意?哦,我明白了,定是因为那姜姑娘是汉人,又是长在南边的汉人对吧?我说你们蒙古人心眼儿也忒小了,便是过去我汉人朝廷,迎娶外族女子也并无不可啊,也不知你们拧巴什么。”
甄缙不以为忤,只略带忧伤地道:“我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蒙古人也罢了,可我身上却还有这些责任,我的婚姻大事,说到底,只是旁人的工具罢了。”
原来甄缙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作孛儿只斤·真金,是元朝第一位皇帝忽必烈的嫡长子,当朝的太子。
在真金年幼之时,忽必烈搜罗了一大批汉人儒士,并把真金的教育交给汉人名儒姚枢。
姚枢对真金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性,并授其为学之道及历代治乱的道理,故而真金受汉人文化影响颇深。
七年前,忽必烈命镇南大将军张弘范平复闽中农民起义,令真金随其行帐以增见闻。
不料真金一日贪玩擅自离开了蒙古营帐,众人见他身着蒙古官服,便欲对他下手,正巧南诏派门人经过,将他救了下来。
真金只习练过骑射之术,对汉人武功一无所知,见南诏派门人空手白刃以一敌十,不禁大为佩服,又感其救命之恩,因而拜在陆掌门门下,是以成为了陆念羽等人的大师兄。
甄缙见师弟们被他一番话说得都不做声,便忙宽慰道:“儿女情事自当随缘,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头等大事。我此番南下,为的是寻访前朝遗落的天子九玺的下落,承蒙师弟们不介意你我汉蒙之别,出手相帮,我先谢过了。”
陆念羽按住他的手,道:“你的同胞虽然做过许多残忍的事情,但是你不一样,你想成为推行儒道、不分汉蒙、广施仁政的好皇帝,这份心思和志向我们师兄弟都懂,师父她也懂。我们不是在帮你,我们是在帮我们自己。”
甄缙精神一振,继续道:“七年前,前朝卫王投海而亡之后,天子九玺便不知所踪。其余八玺倒还罢了,只是那先秦用和氏璧所制的受命玺,取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意,自始皇帝起,历朝历代皆为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若无此玺而登大宝,则被视为白版皇帝,不能服众。
“我蒙古原也不在意汉人皇帝这些所谓正统传承的规则,只是眼下朝中党争日益激烈,阿合马深得父汗信任,他心思叵测,不择手段掣肘我所推行的汉化政策,如这受命玺被他寻了去,少不得又是一场生灵涂炭。我便奏请父汗,允我南下寻访宝玺,只是一时间还无头绪。”
太易道:“没有线索,我们便去找线索。师父久历江湖,如果宝玺流落民间,师父肯定会知道一二。”
太初接口道:“这倒不一定。上回太素小师弟只是稍稍表达了一番对前朝卫王投海报国的惋惜之情,师父便喝令他不准再提前朝,还叫他抄了半本佛经。我瞧师父也未必愿意跟我们说这些前朝往事吧。”
甄缙道:“师父许多时候都将事情放在心里不愿多言,我们还是不要惹她生气徒增其烦恼为好。”
陆念羽一时也不得他法,便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走到窗边默默看着院中风景。
其时院中花木正盛,一注从外湖引进来的水流潺潺穿过院中假山,更添一份轻快灵动之感。
他眼睛一亮,大叫道:“是了是了!”
甄缙不解,只见他跳到身边喜道:“你可知这座溪流别院以前是谁的府邸吗?”
甄缙摇摇头,道:“父汗只跟我说这园子原叫后乐园,是取自你们汉人才子范仲淹所作之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汗觉得这句话意义甚佳,位置景色也都不错,便赐给我当作南下时居住的别院。”
陆念羽点头道:“没错,这府邸原是前朝大臣贾似道的宅子。”
甄缙道:“你是想说,贾似道当年权势滔天,天子宝玺的事情他必定知道?可是贾似道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死了。天子宝玺也是在他死后几年才下落不明的。”
陆念羽接口道:“贾似道虽死,难道他就没有后人吗?我极小的时候,便听我爹爹说起过贾家世子的事情,我父亲说贾家世子跟他父亲为人完全不同,他师承全真教祁真人,文识武学都颇有造诣,又有一番济世报国的情怀。只可惜他后来受父罪所累,流落江湖,倒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我想,他家世显赫,知道的必定比我们多。只是···”
他犹疑着朝甄缙瞥了一眼,甄缙明白他的意思,道:“你怕他知道我是元朝太子,不肯帮我是不是?你也怕我顾忌他的身份,不愿以诚待之对不对?”
陆念羽心下一忖,道:“你的人品我当然是信得过的。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只有这一条路子可走。”
甄缙沉思了半晌,点头道:“没错,我们先寻访这位贾家世子的下落,其他的再做计议。”
此时日落月升,四人用了晚饭,又说了些不相干的趣事,便各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