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崔浩自饮毒酒

杜仪风难道真是他?

崔浩垂头怔怔看着地面,一股寒意逐渐渗进他骨子里。

杜仪风不是旁人,是他赌上身家性命要追随的人,是他于沟壑低谷中时唯一给予他肯定的人。

杜仪风不会陷害他,也没理由害他啊

可那终究是曾经。

崔浩感到脑中“轰”的一声,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窥星阁与王爷不睦已久,段阁主说的又能有几分可信?”

“本座这是替大人说出内心的话。”段尘声音幽幽飘在崔浩耳边,一字一句如尖针刺入他的脊梁,“大人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不愿面对,不愿承认好友背叛自己,将自己视为弃子的事实”

崔浩脸色骤变,不敢再想。

他已经无法继续说服自己。

段尘见状继续煽风点火道:“窥星阁若想嫁祸北朔王,直接设局引出他不就好了,哪里用得着绕这么大一个弯。况且那婢女是谁的人,崔浩大人比本座清楚。”

是啊,那名唤翠竹的婢女,分明是杜仪风手下的人。

“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沉默半晌,崔浩缓缓开口。

“本座想让你明白,现在的你,是被众人抛弃的你,包括你自己。”段尘的声音一字一句撞击着崔浩的神经。

“什么?”崔浩一愣。

“北朔王弃你,是对你疑心。朝廷弃你,是你背主忘恩。至于你自己弃了自己本座本给了你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却将政务处理的一塌糊涂,自命不凡却不过是空腹高心。”段尘紧盯着崔浩,看到他脸色愈来愈难看。

“你怨朝廷不赏识你,怨北朔王不信任你,可彻头彻尾你才是自己口中的小人。志向难平你想的不是尽心为国,却是另寻他主,意图谋反。你和北朔王所谓的知己好友,不过是互相利用,他利用你获取朝堂讯息,你利用他实现自己的野心。”段尘起身,面色阴沉。

“你闭嘴!”

崔浩不敢再听,段尘的话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一种被人**裸撕掉表皮的屈辱感深深刺激着他,他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撕开结痂的伤口,淌出里面粘腻的脓血。

段尘摇头轻笑一声,神情透着嘲讽。

闭嘴就闭嘴,反正该说的都说完了。

崔浩内心好像有什么正在轰然倒塌,沉默半晌,他抬起头颤声道:“既然窥星阁都知晓,何不直接将此事报给太后,不正好除掉我和王爷。”

段尘冷笑一声,看向狱卒。

狱卒颔首,将托盘恭敬放于崔浩不远处。而托盘上赫然摆着毒酒与认罪书。

段尘缓缓走出牢房,声色冷然。

“人尽其用,未到弃时。”

牢狱外

杜仪风抬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牌匾,面色凝重。

“王爷,您当真要见崔浩?这个时候还是该避嫌啊。”夜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杜仪风。

杜仪风不语,微眯双眸,终还是缓缓踏入监狱。

他袖中揣着暗牢狱卒送来的信,信上明白写着崔浩求见自己。杜仪风纵心中千般怀疑,仍是忍不住来赴约,他想亲眼来看看这位多年的“好友”。

此时的崔浩头痛欲裂,双手紧抓着头,指甲嵌入皮肉中。

他垂头瞪着双眼,脸上满是信念崩塌后的绝望,只是眼中好像还期冀着什么,就像抓着救命的稻草一般,透着最后的一丝光亮。

杜仪风来到牢房,看到崔浩的狼狈先是一怔,顿了顿轻轻开口。

“崔浩,许久不见。”

崔浩闻声一愣,视线顺着蓝白色的衣摆向上缓缓移动着,声音由于不敢置信而带着颤抖。

“仪风兄?”

“休得无礼!”夜栖呵斥道。

杜仪风摆手斥退夜栖,深深凝视着崔浩。

“哈哈哈哈是,是崔浩冒犯。王爷怎来了?王爷不该来的。”崔浩自嘲般笑着,语气透着无力。

“为何要背叛本王。”杜仪风缓缓走向崔浩。

“什么?”崔浩一怔,旋即大笑,“自王爷被贬北朔,臣与王爷十五年未见,王爷第一句话竟是质问?”

他知道杜仪风怀疑他。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杜仪风岂止是怀疑,根本就是确信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的真心与挣扎到头来就是一个笑话!

杜仪风顿了顿,闭眼似是尽力平复情绪:“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要本王如何信你”

崔浩怒极反笑,扶着墙缓缓站起:“王爷都认定了,任我说什么都是徒劳。没想到二十年代交情竟抵不过别人的挑拨与王爷的疑心!我崔浩就算不是正人君子,对王爷也是问心无愧!没曾想到竟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真是讽刺”

杜仪风眸中尽是失望,轻声道:“高晋让位于你,你本可以拒绝,可你却仍喜不自胜地接受了不是吗?那职位一向被窥星阁所控,凭什么要给你,难道你以为本王傻吗还有段尘的玉佩,你送来的是被掉包过的假玉佩,我问你,段尘怎可能未卜先知事先调换!”

“呵”崔浩摇着头,背过身去,“王爷若是真把我当挚友,便不会自私地将我禁锢。在王爷心中,我崔浩不过是一个棋子,只有我不得志,王爷才能利用我!利用我对朝廷的不满而为王爷服务!”

杜仪风深呼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话尽于此,你我不必再说,道不同怎相为谋”

“王爷。”夜栖看向崔浩,手扶上佩剑,低声道,“他可知道不少咱们的计划,这”

杜仪风转身看着崔浩,蹙眉不语。

崔浩分明从杜仪风眼中看到了细微的杀意。

“呵,王爷放心,我崔浩不屑于做小人。那二十年来瞎了眼的友情与敬意,我当携入黄土,地府念之,来生为戒!”

事已至此,他眸中的光彩已是消耗得一丝不剩,似深不见底的黑洞。

沉默半晌,杜仪风转过身,背影决然。

崔浩看着杜仪风的背影愈来愈远,苍凉地苦笑几声,咬破手指印在纸上,端起毒酒来便是一饮而尽

这二十年来枉付的友情,当初你对我的提拔与赏识,我都用命来还给你。

半晌,段尘缓缓走入狱中,看着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崔浩,不语。

“段尘,北朔王的车驾已经走了。”诸葛翊附在段尘耳边道。

段尘点头,捡起地上的认罪状,朗声道,“崔浩自认谋害高晋之罪,现已画押自裁。念其为国十几载,尊其遗愿,火化遗体撒于边疆,继续为国尽忠。”

段尘看向诸葛翊,诸葛翊会意点头,将崔浩手指印于一纸文书上。

“给,崔浩的‘遗书’。”诸葛翊歪头一笑,递给段尘。

段尘接过文书,将其与认罪书一并递给管营,眼神冷冷扫过几个狱卒。

管营忙接过来,对身后几个狱卒厉声道:“段阁主说的都听到了吗!若有出去胡说八道扯闲话的,我便要了他的狗命!”

“是是!小的明白!”

管营瞥了眼崔浩,面露为难:“廷尉大人那边”

“随便找个体型相近的人,烧了。再将骨灰交给周廷尉,让他带给杜宸过目,别的你不用管。”段尘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向崔浩的‘尸体’。

“翊,拿个麻袋把他装回窥星阁。”说罢,段尘背着手大步向监狱外走去。

“喂段尘!我一个护法又不是你丫鬟!你怎么使唤来使唤去的!”诸葛翊大声喊着,前面的人却连头也不回一下。

流水楼

青脂匆匆跑进屋内,蹙着的眉头透着无奈:“楼主,影门小少爷又来了”

“尹如珏?他倒有耐心,天天往这跑。只是啊,他不知萧潆并不在咱这。”秋无情与云畅对视一眼,摇头笑道。

“没曾想萧潆竟是你那干女儿,难怪你对她如此偏爱。”秋无情抿了口茶。

云畅摇摇头,含笑道:“也不全是这原因,若不是看她伶俐又努力,我才懒得费这些心思教导。”

“你啊,一向是嘴硬心软。”秋无情笑道,忽而蹙眉,似是不解,“只是萧潆怎么和段尘与尹如珏扯上关系了。”

云畅浅笑,又沏了一杯茶,缓缓道:“这些个事,还是等潆儿回来,亲自问她吧。”

窥星阁

“午膳给你放这了,趁热吃吧。”诸葛霜放下食盒,转身欲走。

“诸葛霜是吗?多谢。”萧潆下床,冲诸葛霜含笑点了点头。

“不过是依着主上的吩咐做事,你吃不吃与我无关。但若是惹得主上心疼,我定不容你。”诸葛霜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萧潆。

萧潆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姿高挑,面容清冷,眼下一颗痣没有增加柔媚,却更显得英气。

更重要的是,萧潆的直觉告诉自己,面前的女子喜欢段尘。这种喜欢让萧潆感受不到任何敌意,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敬意,少了几分男女间相互占有的私情,更像是一种服从与欣赏。

萧潆叹了口气:“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当初讨厌我不是吗。”

“主上既然喜欢你,我便再没有讨厌你的理由。为了主上,你需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主上担心的,便是我挂念的。”诸葛霜并不辩解,语气仍是淡淡的。

萧潆试探着开口:“诶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套近乎,那我就叫你诸葛霜吧。那个诸葛霜,你就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

诸葛霜顿了顿,缓缓开口,眸光没有一丝动摇:“诸葛家永远是窥星阁最忠诚的下属,为主上而活是我的使命,更是我的荣耀。”

萧潆不知作何言语,这是诸葛霜自己的价值观与选择,别人干预不得。

可这种选择,似乎丢了自我。

见萧潆不语,诸葛霜转身欲走。

“霜护法,段尘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诸葛霜脚步一顿,转身皱眉看向萧潆,目色略沉。

萧潆双眸清且却坚定,她很早便察觉到了段尘对过往的逃避。

诸葛霜忽然垂眸一笑,呼了口气,释然道:“告诉你,也许是好事。”

“十三年前,师傅从乱葬岗抱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童,那男童便是主上”诸葛霜缓缓道。

诸葛霜:“主上自小被段姓人家收养,无名。也不知生父母是谁,仅有生母留下的一方手帕,那段姓人家好赌,输了钱就鞭打主上,逼他上街乞讨、偷盗。一次主上淋了一夜雨,患病高热不退,段姓人家听别人嚼舌根说是疫病,便将年仅八岁的主上弃于乱葬岗任他自生自灭。”

“乱葬岗?”萧潆一愣,心被狠狠揪起。

忽然想起那方黄色手帕,萧潆不禁问道:“那帕子可是淡黄色,还绣了个‘柔’字?”

诸葛霜点头:“主上很珍惜那帕子,主上坚信自己的生母定是迫于无奈才将自己送了出去,直到如今他仍在打听自己的身世。儿时那段困苦的时光,那帕子是主上唯一的安慰。”

萧潆眸光沉肃,轻声道:“好在被星岩阁主收养了,一切都好起来了吧”

诸葛霜冷笑着摇头:“呵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出来,又跳进了另一个深渊。”

“师傅严厉但却不是狠心之人,可不知为何唯独对主上狠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主上自入阁以后,便被师傅单独训练。他十岁那年便被扔入荒林十日,待他出来时衣服已被野狼撕破,胳膊上还有野兽撕咬过的伤口,血肉模糊,说是能看到白骨也不为过,左腿也因为滚落山崖而折了,养了许久才好”

“主上十二岁那年便被派去执行任务,可每次任务的难度都高于主上的能力,师傅却不派任何同伴助他,主上要想活命,就得拼死杀出生路,每次完成任务后都是满身伤痕。就这样月月如此,竟是持续了这么些年”

“主上十七岁那年,师傅便强迫主上服下了两种毒药,若主上能将其平稳并为己所用,功力将会大涨。可若控制不好,便将走火入魔,暴毙而亡。”诸葛霜一字一句,冷若寒冰。

萧潆眸光一阵颤动,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若仅是**上的折磨便好了,可真正击垮从前的主上的,是精神。”诸葛霜面色凝重,“除了我和翊之外,主上自小还与阁内一个叫竹沥的弟子交好。一次任务中,竹沥却因为嫉妒而陷害了主上,使得主上差点命丧敌人刃下。师傅知道后,便让主上亲手杀死竹沥,那年主上才十三岁啊,他手上虽沾满了敌人的血,但没有一滴是朋友的。主上那日手一直在抖,竹沥的血溅了他一身,那双眼睛死后仍看着主上。主上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下午,一句话没说,一滴泪没掉。自此,主上晚上时不时便会做噩梦,也不自觉对所有人都疏远了起来,他不想再看到有同伴死在自己面前,也害怕身边人的背叛。”

说着,诸葛霜却忽然浅笑摇头,道:“翊能和主上走这么近,还是亏了翊那不要脸往上凑的劲。可主上却是主动走向姑娘”

她想到段尘初来阁时的笑意,苦涩摇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已是不易,保留一颗赤子之心更难。当年主上何尝不是脸色常挂笑意的翩翩少年,现在变得不择手段又该怪谁”

萧潆手紧攥着衣角,脑中闪现的一幕幕都是段尘的言谈笑语,从前的萧潆只以为他生来便是被选为少阁主的高贵少年,现在回想起来段尘的笑,只觉心中泛痛。

诸葛霜:“萧潆,你可知师傅为何给主上赐名为‘尘’?尘,意指卑贱如尘土的生命。主上不认命,他要的是风沙卷动大华,裹挟整个江湖。”

萧潆蓦地想起昨晚,段尘抱着自己轻声道

“你心里这么在乎我,真好”

萧潆手指微不可查地蜷曲了起来,她现在才明白段尘当时内心的痛苦。

亲生父母不在乎他,将他遗弃送人;养父母不在乎他,将他弃于乱葬岗自生自灭;师傅不在乎他,只将他视为杀人工具,百般折磨;朋友不在乎他,能设计背叛陷害。

窗外风声呼啸,打得窗棂阵响,屋内两个人相对而坐,空气沉闷还夹杂着些许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