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烂船尚有人争渡(二)
城墙从地面到齐胸的地方,墙体的颜色也不同于上半段。
只要对建筑修建稍有了解,就能一目了然的看出来这座小城,是建立在旧城的基础上的。
张微望着远处敌军,而在他手边的墙头上,排了一圈面目狰狞的首级。
这并不是敌人的斩首,而是城中敢闹事的俘虏,被砍了的头颅,他知晓自己镇守的这座小城有多么重要,最重要张氏的名望不能败在他的手中。
蒋斌和宗预合力领军突袭襄阳城,斩首了不少,而俘虏得更多,正常情况下,俘虏都会被释放,让他们自谋生路。
不过此时,大军未到,占领的城池还不安稳,这些俘虏蒋斌只来得及转运走了第一批,在吴人来袭前,张微用了一天时间又从中募得数百人。
当吴兵突如其来,杀到城外,只来得及关上城门的张微,不敢把这些俘虏留在城中,不然厮杀正酣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伤一刀,可是会让人死不瞑目的。
当时想趁城中慌乱揭竿呼应的一群俘虏,被张微随手杀了个干净,首级全都吊在城墙上。
虽然张微这么做,等战后肯定要受到责罚,但他现在可不在乎,只要守好这座城池,等着战后叙功,俘虏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保住眼前的城池再说其他。
轻轻敲着城墙雉堞,窜入鼻中的是首级开始腐烂的恶臭。只是闻得久了,张微很容易就忽视掉这个让人作呕的味道。
现在让他头疼的事很多,虽然不知援军什么时候会来,但粮食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而樊城因为本就是修在河边,城内也有不少井,不用担心水源问题,最让张微头疼的是他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箭矢了。
汉军以弓弩为上,最常用的对敌手段就是万箭齐发,将来敌射成一群刺猬,一支箭从箭簇、箭杆再到箭翎,按着市价来算,基本上要五铜钱,不过军方采购价便宜,只需要两铜钱至三铜钱。
而战场上的一个列阵攒射,就能把价值万钱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三国,也只有逐渐富裕的大汉能让士兵在交战时,仿佛不要钱的往外拼命射击,就算是吴人和魏人上阵,都要节约着些用,而那些蛮人人就更不用提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汉军的宗旨,所以这两年,汉军练兵其次,最重要的就是积攒军械了,各军的军械都很富裕!
就是因为养成了习惯,而且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在樊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随身带着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来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时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壶中就只剩百十支箭可用了。
现在城中守军因为受伤不多,才能保持着士气,但若是没了弓箭,被冲上城头,面对面的厮杀起来,事情可就难说了。
又是一通号角,打断了张微的思路,抬眼看着远处又骚动起来的敌军,他随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长弓,接下来,又是该它出场的时候了。
扳指刚刚扯动弓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长弓的弓臂唰的挺直,带起的断弦抽在张微的脸上,一条细细的血线便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张微脸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断弓丢在脚边,这张弓方才连续使用,现在终于支持不住了,这也是他今天用坏的又一张弓了,原本精心保养的上品硬弓基本都被毁了,现在用的军中制式硬弓,质量上虽然有保证,但是在他手中,连珠一般使用,自然很容易就被损毁。
“拿弓来!”接过手下亲卫递上来的长弓,张微转了转手腕,他能左右开弓,一条胳膊累了,就换另一条胳膊,再加上他射击只求准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虽多,却也没伤到胳膊。
本来按着张翼的意思,是让他做文官的,此时的士人,还是能文也能武的,只是在他接受了大汉武魂之后,就只能走武道了,不然太可惜了,再说,新汉制中,爵位须得马上取。
“今天再射个几百箭也没问题。”张微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盯着对面的敌阵,今次好歹再给自己添个上百战绩,不过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阵的敌军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仅仅数十人。
来人越走越近,张微的脸色则一点点的阴沉下去,几十人中,有十来人是被反绑着双手,他们不是吴人了,而是汉人,准确的说是战败被俘虏的汉军和在吴地的汉国商人,他们被绑到了阵前,离城墙隔着六十步,被硬按着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难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战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会剩下多少力道。
城墙上,上千只眼睛盯着这几十人的动作,不知他们是要劝降还是要斩首立威。
而张微此时的脸色突然发白了,作为当年第一批军官营出来的,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直接成为军候之位,张微可是知道战场上固然有着豪情,但是也有着卑鄙之事。
如今这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张闯!”张微一声大喝,“带你的人到城下准备!听到我的号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壮的大汉躬身应诺,转身下了城去,这是他的家将,是他的亲卫,统率着他手下的唯一一队马弓手。
向手下最精锐的骑兵营下过命令,张微右手往后一伸,“拿弓来!”
他的亲兵们一齐愣住,张微的左手上不是正提着一张弓?
张微回头一瞪,把左手中的战弓甩手丢了,“还不快拿够分量硬弓来!”声音更添了几分急躁,掩饰不住的怒意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及时反应过来的亲兵一通手忙脚乱,急急忙忙的找到了一张两石出头的硬弓,张微试了一下手,便甩手丢在地上,如爆雷的怒喝道:“没有力道更强的吗?!”
周围的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无奈,如果是在汉中,那么力道达到三石的强弓也能从武库中给翻出来,但在眼下,能有两石的硬弓,已经是很难得了,只能从城中一家一家搜问了。
正怒瞪着手下的亲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张微猛回头,只见一名吴军拿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着,而他前面的一名跪在地上的汉人,已经滚倒在地上,一只手臂已经没了,鲜血淌了一地,等他滚得没了气力,又一个人上前去,踩住他的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来。
张微紧紧咬定牙关,两腮上的肌肉硬得发僵,耳中几乎都能幻听到臼齿碎裂的声响,亲兵从旁看着,惊见从他嘴角处都沁出了血来。
张微知道,这是对他的一个威慑,吴人卑鄙,他固然知道,在课上也曾学过应对,但是这一幕真的见到,才知晓多么难以忍住!
城头上的守军看着城下的吴人得意洋洋的残杀同胞,无不感同身受,没有一人忍耐得住,纷纷向张微看来。
“将军!张司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亲兵过来提醒道。
张微抬起手,便想要下令让在城门口准备好的骑兵出城救援,但他知道,此时在敌军的阵列中,定然有着埋伏,这出城的也定然是送死的。
可以清晰的洞察,敌人营中有些让人难以觉察的微妙动作,让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间,怎么也挥不下去、说不出来。
想着课程上的谆谆教诲,结合着眼前的事实,他盯着敌军军势狠狠得看了又看,这其间又有一人被砍下了四肢,惨叫声传遍了战场上空。
多少人焦急的等着张微的命令,但他最终还是把举起的右手收了回来。
他不能冒险,很明显的陷阱他不能踩进去。不过张微现在很明白,若是让继续让吴人在战场前演下去,对他麾下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打击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他紧紧攥起拳头,喝道:“找的强弓在哪里?”
张微尽切的喝问着,必须遏制一下嚣张的敌人了,此时他也定下了决心,若是打下吴国,指挥此战的吴国将军,他定然要灭了他满门!
很快,有亲兵急匆匆的上来了,实在没有重弓了!
“强弩队来!”
对弩具的开发,也是大汉工部的一项重要成功,从骑兵用的小弩,步军用的强弩,都各有发展,张微手中就还有一支强弩队未曾动用,虽然他的号令,一队人上来了,都提着一张四尺多长的重弩,其弩身前端带着的铁质脚蹬是这一代强弩有别于过往弩弓的最大特征。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俘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斩下四肢,不论他们是恳求,还是破口大骂,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
手段变得越来越熟练的那些吴人,甚至有能力在斩下四肢时,让他们的伤口多会流血,看着被斩去四肢的战俘,用尽最后的气力在地上蠕动,围观的这些恶魔无不拍手狂笑。
“给他们个痛快!”指着六十步外的战场中央,张微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他不能踩进敌军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被俘的袍泽被凌辱。
要死也得痛痛快快的得个全尸,而且还有那些个正得意的吴人,就算他救不了同胞,张微也要杀些恶魔陪着一起上路。
率领神臂弓队的队率发了楞,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张微的一个亲兵在旁小声的问着,“将军,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来吗?!”张微瞪着眼回转过来,指着还在被折磨着的袍泽,眼中尽赤,如鬼神一般的气魄压得众人不敢再劝,又是一声暴喝:“快!”
身为主帅,就得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不能凭着自己的心意来,此时冲出去砍杀那些恶魔,救下自己的同胞,但是却要误了大局,大局为重!
主将的号令没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弩弓手在城头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听着一声号令,一起扣下牙发,将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于长弓射击后总是传着袅袅余音的弓弦声,这些工部新近督造的弩弓力道极大,扳开牙发后,就是嘣的一声短促暗哑的鸣叫。
数十上百声连在一起,便如同巨兽的怒吼,直接将六十步外的一切,无论是吴人还是汉人,全数钉在了地上。
不论好歹,尽数杀光,张微的决断让金鼓号角一刻未停的战场上,刹那间化作一片死寂。
但下一刻,城下吴人一方洋洋得意的号角声重又响起,仿佛得胜了一般,欢快的奏响着,不过可能是慑于强弩的威力,城下吴人并没有伴着响起的号角再来攻城。
这处尸骸处处的战场上,突然有了一阵难得的空白,除了前几次来攻城时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吴人,在没有其他活物。
不过在吴人做出了残杀汉民的行动后,城下每一个还能动弹的身体,都会被几支弩矢从不同角度给贯穿,原本还有机会逃回去的伤员,转眼就给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代的强弩,一次三发弩矢,发射一次,就要重新上弦,比不得连弩好用,但是威力却大了太多。
各自适合不同的场合,平地接战时,连弩好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发射弩矢,可强弩则适合守城,城头上的弩弓手可以安全的上弩。
尽管如今城中箭矢的数量已经告急,但张微还是要在这件事上浪费一点,他和军士心中的怒气必须得到发泄,否则就会影响到士气,让军心不稳。
而张微本人,心中也有一团火气要出来:“让张闯带队先去休息,这几天我会用得到他们的!”
他决定,要给吴人一个好看了,不过今天不行,得看吴军什么时候松懈了,城中的马队不能暴露,只有一个机会。
今天吴人如此卑鄙,定然会做下防备,引动自己出战,樊城汉军新占,只需要一败,可能就不保了,所以,就是报仇,也得寻个好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