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臆想

种辿倒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他只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叔父征蜀汉成功之后,就要谋反。

灭国自然是大功,而且灭的还是几代人都未曾灭亡的蜀汉,这成功自然会使人盲目,作乱谋反这种事大概也会令人食髓知味,得一望二。

而颍川钟氏也因此实力大损,门庭衰落,阖家几乎死绝,只是毕竟也是天下顶级士族,还留下一些颜面,不过种辿可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

或者就算是活下来,到时,处境也不会很好,别说高官厚禄了,就是普通地主家的荣华富贵都难有,在等上几十年,人到中年的时候,就是最黑暗的时节之一了。

明白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后,种辿就一直在苦思脑海中那点历史知识,期望能够找出一个破解之法。

身在这等乱世,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愿望,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前提是,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但想要凭借自己这样一个穿越众脑海中那点微薄历史知识在这时局波诡云谲的时节化险为夷,谈何容易,所以,种辿心情很差。

肩舆行到庄园里许外,道旁已经有披甲之士执兵游弋,这都是种辿那便宜叔父钟会的部曲私兵,也是因为有着这些部曲私兵在,钟会才有敢于造反的胆量!

“好日子可能没几天了……”

穿越过来之后,虽然没有了现代世界种种的便利,没有了好玩的游戏,没有了大数据推送的短视频等等,但是荣华富贵的生活,却也能填满心中的空虚。

只是,此时种辿看到往来的兵士,却是心情恶劣,催促庄丁快行,他打定主意要在今天跟那个不知死之将至的叔父钟会摊牌,千万别作死。

行至门前,一马车自门庭迎面驶来,擦肩过时车中端坐一名大袖衫中年人对种辿招手:“小子,身体可曾好转?”

种辿微微错愕,脑海中并无此人印象,不过从此人态度猜测不是宗亲便应该是故旧,便停下来起身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伯父关怀。”

那中年人又做关怀状叮嘱几句便离开,种辿这才询问身边此人身份,擎伞侍女回道那是新来的中护军,名叫贾充。

贾充?

莫非是这人斩了叔父?这应该是朝中派来辖制叔父的人,很有可能;种辿沉思着,待行到门前,脑海中才灵光一闪记起此人是谁,这位好像有个女儿,叫做贾南风。

是后来晋朝“八王之乱”的祸首,引发了那场绵延数百年的灾难!

那么就很可能是这人了!

确定了之后,种辿下了肩舆,大步冲进庄园中,直奔钟会居所,所过处警哨众多,全都不敢阻拦这位小郎君,一路冲进房间中,种辿便听戎装在身的叔父钟会正对着兄长钟毅和婶子伍氏说道:“此行不竖豹尾,死不还乡!”

“叔父志竖豹尾,此行壮烈,请杀吾祭旗!”

种辿冲进房中,跪伏而拜,语调悲戚,天下钟氏出颍川,后世他也姓钟,认钟会这个颍川钟氏的祖宗为老子,倒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种会年约四十许,正当壮年之时,戎甲在身,更添威武,又是天下文法大家,满是英武之气,不输旁边侍立的侄儿,他正满怀壮烈说着话,不意此时种辿冲进厅中,待听到种辿的话,神态颇为不悦:“长者说话,小孩子不要乱闹,还不退下!”

“父亲大人,小子他大病初愈,许是又犯了癔症,稍后我就带他下去细细调养。”

“灿儿许是糊涂了……”伍氏此时说着,种邕、钟毅、种辿兄弟三人基本都是过继在钟会这里了,不过种辿只是养在这里,并未定下名分,不过伍氏也是当儿子养的。

钟毅此时上前说着,他是钟会的养子,和种辿是亲兄弟,此时唯恐叔父生怒,上前劝解着。

种辿此时却以为这是生死攸关时刻,以头叩地,然后疾声道:“叔父此行兴兵,乃大凶之局,如是不慎,庶几家门不存!吾虽年幼,也当生死相随,年幼虽难持兵戈,惟以血报亲,共赴黄泉,不让叔父大人一意而孤行!”

种会听到这话,神色更怒,这怒火却转移到夫人伍氏身上,最近几年,他都督关中,一意灭蜀,事务缠身,少有在家对家中小子言传身教的时间,这一次还是临行前才拨冗几日回家看望。

在他想来区区一个童稚幼儿又能懂得什么军国大事,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肯定是出于人授。

“贱妇,我把小子交付给你,你都让他听了什么!”

种会怒急,跨前一步,怒指夫人伍氏,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伍氏被迁怒,正惶恐不知如何应对,种辿见此,却是往前扑抱住种会腿:“大人,我说的话,全是自己思得,与婶娘无关!大人,您不要再执迷下去了,如今天下险险,民心思安,您谋此大事,那贾充心思险绝卑鄙,您却是把妻小宗亲置人屠刀下,难有善终!”

种会听到这里,怒极反笑,弯下腰抓起种辿:“贾公闾位尊权重,时之英杰,是你这个口尚乳臭的小儿能够点评的?”

见种会面色转霁,种辿此时心下稍安,老实说,面对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叔父,心里也感犯怵,魏晋之际的士族传承,家族利益最高,人伦之情反而淡薄,对于叔父脾性如何,种辿还真不是很清楚,这也是他犹豫良久,遍观山川之后,实在拖无可拖才横下心来赌上一把的原因。

“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长百岁,贾充之类,凶竖之才,心乖雅正,叔父万分小心此人!”

在种辿的想象中,叔父钟会定然是和这个贾充合谋,然后被贾充所害,种辿如今所知虽然不多,但是这几日打听之下,也是明了叔父的优势所在。

都督关中数年之久,内外皆从,加上部曲无数,霸行一方绝对不是问题的,也绝对不该仓促而亡的,定然是有小人作祟。

为了找出这个小人,种辿也是煞费苦心,只是遍观诸人,都不像是,斟酌良久,直到遇到贾充,才横下心摊开来讲,倒也从容。

种会闻言后,脸上怒色已经敛去,转而露出沉思之色,他拉着这小子踞坐在案,双眼灼灼盯着种辿。

他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以前是为了家声而奔波,种邕、钟毅也皆能当用了,所以对于这家中幼子却关注不多,如今仔细审视,才发现种辿虽然稚气正浓,但却面有静气,尤其双眼湛湛有神,绝不像寻常孩童一样顽皮无状。

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种辿先前那一番话,贾充其人如何,他岂能不知,他也不会与此人合谋,只是他心中有行险之意,非是为了什么家业和利益,而是为了十年前高贵乡公的只言片语,也是为了心中尚存的那些微忠义。

虽有此心,但是也未曾表露过,也就是两个养子和伍氏可能知一二,不过他也未曾明说过,却不知如何会被这小子点破。

种会既感诧异,而这小子的只言片语又让他颇为惊艳,很想听听这小子为何会作此想,沉吟片刻后,他放缓语调,轻拍着种辿后背问道:“小子,你告诉叔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自中平元年至三国轮战,天灾战乱,民不聊生,如今天下万民思安,叔父灭蜀汉,正是顺应时势,若是起侥幸之心,民心反复,叔父恐遭不测。”

种辿此语,倒是出乎钟会预料之外,只是这小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种辿见钟会低头沉吟,以为有转机,便又继续说道:“这天时不利,人和已失,行大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失,叔父大人还请谨慎;那贾充小人而,如是反目,叔父恐遭不测。”

种会听着,心中微微一动,然后说道:“吾执掌关中兵甲,维稳雍、梁、益,大事未竟,他怎敢与我反目?男儿于世,岂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则就五鼎烹!非此壮烈,死尤抱憾!”

听到这话,种辿不禁动容,他自以为洞悉了历史走向,能够为钟会指点迷津,但是闻听此语,就以为钟会是不甘屈就现实,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撞开一个新天地!

颍川种氏身为士族高门,便是一代代族人们的血泪奋斗史,想要更进一步,作为此等士族,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是当年的袁氏,四世三公,又是何等的荣耀,却也要更进一步,最终近乎族灭。

这种情怀,或许可钦佩,但种辿却不认同。

所以,种辿要阻止钟会举兵,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是保留这一份壮志,用到该用到的地方。

身在斯时斯地,身为汉家血脉,他也有壮志,要不就学司马懿,为何要灭蜀汉,何不养贼自重,等羽翼丰满,再行大事!

“小子,叔父这些年事忙,对你冷落,不意我家小子竟已经有了如此才志!”

种会仰头大笑,将种辿揽在怀中,眼中决意更甚:“临别之时,能听到我家小子一番高论,死亦无憾!你在家安心休养,照顾你婶母,待叔父豹尾凯旋,也为你争取一份厚赏,封妻荫子!”

说罢,他蓦地起身,对着廊下低头垂泪的夫人伍氏深施一礼:“夫人持家有道,教养麟儿,是我家大恩!先前错怪,夫人你不要介怀,我走后,无论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须忧怀。”

种辿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苦劝半晌,反而坚定了叔父钟会谋反的决心。

古人的脑回路,果然不同于后世,眼见钟会大笑出门,他将心一横,决定使出自己倚为杀手锏的一招:“叔父大人且留步,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讨!”

钟会此时正壮怀激烈,心无杂念,家中小子的出众表现令他全无后顾之忧,哪怕此番不能成事,他也不怕后继无人。

此行壮烈,如是灭蜀之后,就当挥师北上,据师关陇,为秦之霸业,稍待一二,灭司马氏,到时是还政曹魏还是种氏江山,就看时事了。

听到种辿的呼喊,他收住脚步转回头来,戏谑笑道:“我家小子还有何赐教,叔父自当洗耳恭听。”

种辿走上前,认真说道:“大人既然与那贾充相约为事,枯荣已为一体,小子冒昧,想请父亲为我求一贾氏女郎,以为佳偶。”

这就是种辿的杀手锏,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惦记娶媳妇不算是什么怪事了,不过话说出口,种辿心里已经充斥着浓浓的羞耻感,但这件事肯定能够打消钟会对贾充最后一点侥幸幻想。

在他心里想着,贾氏是死跟司马氏的,贾充嫁女儿也是嫁给司马氏,最终要做外戚的,怎么会跟种氏联姻?

果然,听到这个要求,钟会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小子这念想,实在是强人所难……若求佳偶,咱们颍川自有温婉女郎,哪怕荀陈之家,只要小子你中意,我也能为你聘为家妇。”

此时,就连钟毅都觉得父亲是和贾氏联盟了,他也觉得种辿的提议很好,如是联盟,自然当是一体,莫过于联姻了。

种辿此时条理分明说着,神色更加郑重:“叔父大人,有此婚约,是各自安心,互不相负,欲谋大位,岂有不舍一女的道理!”

钟会此时微微摇头之后,然后摒弃左右,才问着:“小子如何得知吾和贾充联合?”

这倒是让种辿一愣,不是和贾充联合吗?

这行此大事,不是与监军联合,还能和其他人吗?

这关陇如今也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上钟会了,也就新来的中护军贾充算是一个阶层的,莫不是还有其他人?

“此等大事,岂能托付于人,就是亲子,也当谨慎之,小子大可不必忧心,贾公闾如何,吾自知,其人来此,不足旬月,也不会窥破吾之安排,如是不行,到时砍了就是,小子却不必忧心……”

一番话说得,种辿却是大概听明白了,自己此前所言,俱是臆想,并不是钟会所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