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情天恨海

杨影尘堕入一片渊深的噩梦中,梦中,每一寸的感觉都无比真切。他仿佛又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稀稀疏疏漏过枫林,点缀在地上,漫天红叶在剪影里飞舞。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娘那噙满温柔的眼睛正凝望着他,她脸上的微笑如阳光一般绚烂。他张开双臂,想投入娘的怀抱,忽然,娘的小腹上鲜血汩汩涌出,他手忙脚乱地拿手去堵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鲜血漏过他的手指,染红了地上的芳草;他发疯般地哭喊,喉咙都快要撕破;娘却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只是这微笑中却深埋着无比的哀恸。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气若游丝地对他说:“诺儿,娘走了以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快点强大起来。这世上的人都有两张脸,你看得见的,你看不见的。别被你看见的那张脸给迷惑了,真正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你记住了么?”

他也不管自己听懂了没,只是拼命地点头……那一刻,他忽然恨自己平常太不听话,总是惹娘生气,饭也不好好吃,功夫也不好好学,就爱上墙爬树,惹事生非……只要娘能不死,他一定会好好做娘吩咐他做的一切,让娘开心……

“娘,你一定要活下来!诺儿一定会变成一个好孩子,我一定会让娘看到的……”他拼命地说。

“诺儿……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娘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的眼睛,也终于缓缓闭上。

“不——不——”他使劲摇晃着娘的手,幻想娘还会睁开眼睛,和他说话……以前,他曾无数次顽皮地摇着娘的手,让她为自己做这做那。只是这一次,娘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

忽然,眼前的景象一变,他又回到了十七年前,月光如雪,彻夜生寒,他牵着她的手,慌不择路地乱窜。荆棘丛生,割破了他们的双腿。山风呼啸,她冻得瑟瑟发抖。身后不远处是烧透夜空的火把,天上则飞舞着五色的剑光。他们跑到一座石洞前,路已到了尽头。洞门紧闭,他俩绝望地捶打着门,不一会,两双手已鲜血淋漓,那石门却纹丝不动。

一抹银色的光芒自长空落下,银光敛去,现出掌门那冷硬如冰的脸庞。他森然道:“项诺之!你这妖族孽种,竟对你师叔痛下毒手,罪不可诛!狼骨项链想来也是你所盗!我当初真该把你和你娘一道铲除!还不速速引颈就戮!还有你,韩雨凝,竟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你此刻改悔还来得及,若再执迷不悟,我便连你一道诛灭!”

他按捺住心头的惊惶,松开了她的手,说:“凝儿,你不必理会我了,快些回去!”

她望向他,执拗地摇了摇头,说:“凝儿哪也不去!诺之哥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凝儿要陪着诺之哥哥!哪怕共赴黄泉,凝儿也不会离开的!”

他眼角一酸,泪水就要落下来。她又握住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似乎一秒也不愿放开。

掌门冷笑三声,大声道:“韩拓,过来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和你教的好徒弟!”

从夜色里走出一个高大磊落的身影。正是他的师父韩拓。师父平日里对他十分严厉,脸上几乎从来不见笑容,眼神也像耀目的日光,令他不敢逼视。但此刻,师父的脸上一片死寂,像深秋枯槁的芦苇。

“师父……”“爹……”诺之和凝儿看着韩拓,涩然道。

韩拓的眼神掠过他,停留在凝儿的脸上。他能感觉到师父眼里的落寞和苍凉,仿佛一日老了十岁。师父对凝儿柔声道:“凝儿,你过来,快和爹一起回去。你娘在家里炖好了鸡汤,还等着你回去喝呢。”

凝儿看了看爹,又看了看诺之,终于摇头道:“爹,除非你们饶了诺之哥哥,我才和你们回去!”

掌门冷冷道:“做梦!项诺之戕害师叔,盗走项链,罪不可赦!”

韩拓道:“掌门师叔,此事尚有蹊跷!罗辉师弟未必是诺之所杀,而项链也未必在诺之那儿。不如我们先将他拿回,调查清楚之后再定夺!”

掌门不屑道:“事实一清二楚,不是他还能有谁?有什么可调查的!韩拓,你可是要护短?!”

韩拓道:“掌门,韩拓不敢!只是韩拓近日曾与诺之试剑,他全力施为下,招式中仍不见有半点妖力蕴藏。而罗辉尸体上妖毒弥漫,显然是由道行极高之妖所为。何况以诺之的功力,要杀罗辉,可实属不易。”

掌门哂笑道:“妖族惯于隐藏自己的实力,你不过被迷惑了而已。我数三声,韩雨凝,你若不回到你爹的身旁,我便要出剑了!”

他看着掌门举起的三只手指,忽然使劲将凝儿一推,将她推到师父的身旁。师父忙将她的手抓住。她挣扎道:“爹!放我回去!我要和诺之哥哥一起!”

他满怀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别过头对着掌门,缓缓拔出背上的剑,咬牙道:“华旸老儿,你当年杀死我娘,我今生虽不能杀你替我娘报仇,来世也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韩拓喝道:“诺之,放肆!还不快俯首认罪!”

“师父……对不起,您的恩情,徒儿也只有来世再报了!还有凝儿,你要和爹娘一起幸福地生活,不必记着我……”他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湿润。虽然握着剑,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掌门一出手,就能要了他的命。刚才逃跑的时候还恐惧万分,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已不再害怕,仿佛即将到来的死只是一场迷梦罢了。

凝儿的哭声传入他耳中。便在这个时候,掌门手中的长剑如九天飞瀑,光芒万丈,已直逼他咽喉而来。他挺剑相迎,如一株蒲草迎向滔天巨浪。

时间像凝固住了。他听见长剑碎为齑粉的声音,接着,是巨石破裂的轰响。

他有些茫然。却见掌门正怒不可遏地瞪着韩拓,喝道:“韩拓!你竟敢阻我!反了你了!”

“师父……”他终于明白,是师父的出手,将掌门必杀的一剑击偏,打在山石上,石屑横飞。

韩拓道:“韩拓不敢!只是韩拓曾允诺宇初师兄,为他好好照料诺之。宇初师兄外出降妖未归,不管诺之有何过错,我想等师兄回来后,再行处置。”

掌门怒道:“这么说来,你是只服你的师兄,却不服我这个掌门了?!让开!我今日非除此妖孽不可!若你再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掌门若执意如此,韩拓也只有违抗到底了。”师父高大的身影拦在掌门身前。

他的心头涌出汩汩暖流。师父平素对他不苟言笑,但生死关头,竟为了他担上犯上作乱的大罪。

掌门脸色铁青,哼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他挺剑刺向韩拓,而韩拓亦放开凝儿,挥剑抵挡。两人在空中激荡出万千剑光,纵横交错;漫天都是剑气破空的嗤嗤声。韩拓虽实力逊于掌门,但纯取守势,一时竟不露败象。

凝儿脱开爹的手,赶紧跑来拉着他,喊道:“项大哥,我们快跑!”“小心!”他忽听到师父的呼喊。他急忙转身,却见明罚长老从天而降,手中抖落七道剑光,袭向他周身各处,竟是太微剑法中极高明的一招“天雨飞虹”。

在幻美的剑光中,他扭过头,想看看她最后一眼。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她跃至半空,双手在胸中结成好看的形状。她脸上现出痴迷的表情,一圈纯净如雪的白色,覆盖在她莹洁的肌肤和淡青色的衣衫上。她嘴里传来好听的吟唱声:情字谁铸?金石之坚。情根谁种?千丝万线。情药谁煎?亦苦亦甜。情梦谁画?如雨如烟。为谁伤情?摧肝断肠。为谁迷情?终生不悟。为谁痴情?至死不悔。为谁寄情?来世重见。愿为君故,葬身情海……她竟然施展着太微阁的禁法“问情咒”……

“不!”他和韩拓同时喊道。可是,已经迟了。七道剑光一齐击在她的身上,如虹光照着积雪,五颜六色,霎是美丽。继而,一抹刺目的红色绽开,像大把大把的玫瑰花。她从空中跌落在他身旁,血色点点撒在她青色的衣衫上,像草丛上点缀着的小红花。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躺在自己身旁,奄奄一息。他紧紧抱着她,泪水有如决堤,大颗大颗淌落在她的脸上。他想和她说好多话,但是喉咙却像梗着铅块,怎么也说不出。

她伸手拂落他脸上的泪水,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爱哭的小哥哥,你答应过凝儿,不会再哭的……不论遇见什么……都会微笑面对……是不是?”

他拼命想挤出一个微笑,但泪水却更汹涌地滚了下来。她脸色越来越灰败,声音也渐渐微弱:“诺之哥哥……能死在你怀里,凝儿已经很满足了……遗憾的是,凝儿曾说过,要陪你一起游遍这世间的美景,去祖洲、聚窟洲、瀛洲都走一遭……对不起,凝儿做不到了……”

“不——凝儿,你不会死的!不会的!”他无力地嘶喊道。

她又望向一直扑倒在她身旁老泪纵横的爹,悲戚道:“爹……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对不起……”

韩拓在她身上拼命注入真气,却仍然无法阻止生命一点点从她身上逝去。渐渐地,她的眼神都已游离不清,嘴里却还用微弱的气息哼着什么。他把耳朵紧贴在她嘴边,却听见她在低声唱着一首歌,依稀便是当年他教会她的那一首《鸢》。歌是这么唱的:“妾牵一缕线,线系在鸢首。鸢飞如君行,线连似妾心。短长心犹系,远近思不尽。但恐狂风至,剪断痴人情。君飞万里外,空余妾独愁……”歌声一字一句,像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上。而那微弱的声音,就如歌里的风筝,忽然就断了线。

他看着那缓缓闭上的眼睛,心也随之重重地坠了下去,像落进一团深黑色的淤泥,无法再跳动。他像个死人一样,抱着她的尸体枯坐当地。

掌门这时却森然道:“项诺之,她的性命,也是你害的!

他侧头看向掌门和明罚长老,绝望和悲伤化作仇恨和愤怒,怒气像燎原的大火,从心头蔓延至他的每一寸肌肤;而仇恨更似烈性的毒药,啃噬着他的意识。他要杀了他们,为她报仇!在狂怒中,他只觉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正慢慢苏醒,越来越强大,如猛虎拍打着牢笼,欲破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