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无法达成的愿望
“你去了哪里?”
喻婉淑坐在床边,她看着黑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你看看你脸色白成什么样了!你以为你个子大身体就好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漂亮,里面早已经烂完了!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调养!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好吗!”
黑影倚靠在门边,他淡淡地瞟了喻婉淑一眼,没有说话。
可喻婉淑却被他这一眼弄恼了,她霍然站起身来:“你瞅我这一下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是吗?我多管闲事是吗?你别忘了,要不是我把你背进来,你在外边儿那么躺尸说不定过一晚上就死球了!我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倒好,出去就出去了,连个字条都不给留一个,一回来就是二半夜,我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了?我说这些话是为你好你懂不懂啊?”
最后一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黑影,他烦躁地皱起双眉:
“闭嘴!”
“我就不闭!”喻婉淑也来了火,“你吃着我的住着我的,到现在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是吗?你瞧瞧你那个熊样吧!我是偷了你的还是欠了你的?我——啊!”
黑影一把将她扑在床上。喻婉淑尖叫一声,她瞪着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你凶啊!再凶啊!”
黑影压在她身上,按住她的手臂和肩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放手!”喻婉淑在他身下挣扎着,“别碰我!”
“我就是碰了你又能怎么样?嗯?”
黑影用粗糙的手掌透过薄薄的T恤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只觉得内心中一股虚火燃烧起来。烦躁、愤怒、彷徨与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仿佛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吞噬了他的理智,也吞噬了所有那些积极正面的感情。他的动作渐渐大胆粗暴起来,从喻婉淑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揉捏着她那充满弹性的身体。
喻婉淑一开始还在挣扎,但随着他的动作,她的面色也逐渐涨红了。她的眼神迷离,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双唇中发出可爱的喘息声。
黑影自己似乎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他双手的移动缓慢下来,温柔了许多。他俯下身体,两人的脸面逐渐靠近,喻婉淑微微扬起下巴,闭上了眼睛。
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但……不管这件事情该不该发生,它终是没有发生。
黑影低垂的头颅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翻身从她身上离开,和她并排躺到一起。
喻婉淑当然不可能感受不到。她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望望眼前天花板上略显刺眼的日光灯,又扭头看看黑影不断起伏的胸膛。她想了一想,接着“哼”了一声,说道:
“怎么了?想做就做啊,我又不拦你。刚才还挺有种的,怎么临阵脱逃了?你不会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吧?”
她说出挑衅的话语,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羞意。
“要你多嘴……”
黑影摇了摇头,作为回敬,他也“哼”了一声。
“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作为回报,我就不害你了。”
“说得好像我还要感谢你似的。”喻婉淑冷冷地讥讽着。
“你不懂……”黑影说,“除非我想杀你,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发生什么的。倒是你……怎么那么快就放弃抵抗了?我看起来像是能让你自愿献身的那种男人吗?”
喻婉淑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
“无所谓。”她嘴硬着,“这点儿小事儿算得了什么……看你也有个正经工作,总比二混子好。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阵仗没经过?”
“哦?”黑影有些好笑,“什么意思?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让你觉得很烦,很枯燥,所以你想找点儿刺激?还是说,真想跟我谈恋爱?拜托,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认识才刚刚两天吧?”
“认识的时间再长又怎么样?”喻婉淑低声道,“哪怕交往三年五年,该分手还是一样分手,有什么差别呢?你要是能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定我还开心点儿,就当是提前收了件礼物。”
“你马上过生日吗?”
黑影撑着床板坐起身来。
“不是。”喻婉淑笑了一声,“我生日在十二月呢。是护士节,5月12日,还有两天就到了。”
“护士节?”黑影想了一下,“没听说过啊。”
“你不会连南丁格尔都不知道吧?”
喻婉淑甩了他一个白眼。她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刚才被这人掀起来的衣服下摆收好。经过了刚才那件没头没尾的事,她又变得大方了许多,穿着短裤对着男人翘起二郎腿,丝毫不在意腿间大片暴露的风光。倒是黑影挠挠鼻子,尴尬地望向墙角。
“我可没法给你什么承诺。”黑影老实地说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愿望?简单一点的,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话,顺带帮帮你也无妨。”
“你有这么好心?”喻婉淑笑道,“那好啊,我还真有个愿望。”
“说来听听。”
她端正身体,盘起腿来,用颇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我想当个服装设计师。”
黑影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他迟钝了两秒,才稳住心神。
“服装设计师?你?你不是护士吗?”
“是啊……”她撅起嘴巴,“可我大学的时候就一直想搞服装设计,我特喜欢那个。只不过我家里人都觉得干那行是‘歪门邪道’,他们不了解这些,只认同那些传统的职业。没办法,我只好顺着他们的意。”
“没学过当然不行的吧……”
“可是一零年那会儿,我有个同学开网店,专卖那种自己设计的潮流T恤,还有卫衣之类的。我就帮着她设计了几款。嘿,你猜怎么着?”
“我猜你设计的那几款是卖得最好的。”
喻婉淑瞪着眼睛:
“你咋知道?”
“废话。听你那洋洋得意的口气,还能怎么样嘛!”
“呜……”喻婉淑撇了撇嘴,“可惜,后来我同学转行干别的去了,我也就少了一笔收入。不过说实在的,我当初帮她设计的时候也没怎么拿钱,我就是纯粹感觉自己特喜欢这一行,我同学也夸我很有天分。”
黑影望着这个女人有点失望的神态,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名字那么像就算了,居然连喜好都一样……难道是命中注定不成?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纷乱的思绪丢到一边,说道:
“只是低端服装罢了,加点创意元素就有很多傻乎乎的年轻人喜欢。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可看不上你这样的野路子。换一个吧,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没?最好是花些钱就能直接达到目的的。我虽然收入也不高,但存款还是有些的。”
“用钱的啊?”喻婉淑思考了一会儿,“嗯……用钱的倒也有一个,不过恐怕这事儿你做不来。”
“你先说嘛。”
“是这样的……”喻婉淑跳下床去,“我呢,不是程都本地人,是更西南的山区里过来的。我说我的老家是穷乡僻壤,你可能没什么概念。远东的农村那么多,富裕的不在少数,不是所有的乡村都会被称为‘穷乡僻壤’的。我们那里没有便利店,也没有医院,离最近的镇子也要走上两天两夜,其中大部分还是山路。我们那里的孩子不需要读书,砍柴、放羊……各种农活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你现在在网络上看,很多新闻标题都会把某些地域的‘陋习’拿出来批判,那我告诉你,在我老家的那个山村,随便一个习俗拿出来,都会是那样的‘陋习’。”
黑影点了点头。仅仅是这样讲述,不亲眼见识一番,他是没法想象的。但至少可以做到表面上的“理解”。
喻婉淑抱起胳膊站在墙边,她苦笑一声:“不是所有与世隔绝的地方都可以称作‘世外桃源’。他们封闭得太久了,外界没有人关心他们,他们也不关心外界。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他们只知道种地、吃饭、睡觉。男孩子长到十几岁就要结婚,那时他的父母就会从人贩子手里买到被拐卖的女孩子……你也看过新闻,应该知道女孩子到了那种地方是什么下场。她们逃不了的,哪怕能从村子里面逃出来,也会在山中迷失方向,最后要么饿死在山里,要么成为野兽的腹中餐。恳求更不会有用,那些人们连平时吃饭穿衣都斤斤计较,有上顿没下顿,他们不会同情,甚至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何谓同情。最后,那些留下来的女人们只能慢慢接受那样的现实,一天天迷失下去,一点点习惯那里,变成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黑影默然。
喻婉淑望着他:“我的母亲也是被拐卖到那里的,在很多年前……”
“你的……”
“不知道她原本是哪里的大小姐,据说被卖掉的时候才只有十五岁,我父亲更小,那时候他才十二岁。我的母亲不听话,没日没夜地哭,就被我爷爷吊起来打。他打累了,便教我父亲去打。后来我母亲偷偷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还能看得出她那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她先后为我父亲生了四个孩子,除了我之外,剩下三个都死得不明不白。村里有传言,说那三个都是男孩子,是被我母亲亲手掐死的,只把我这个女孩留下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从我四弟死后,我家人对母亲愈加变本加厉地虐待,不久后她就过世了。她没有坟墓,我父亲把她丢到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黑影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喻婉淑做了个深呼吸,她露出莫名的笑容:
“但她至少给我留了点东西……她向我父亲诉说外界的种种好处,说动了他,加上我爷爷是一村之长,于是送我出来读书。多亏这样,我才能知道外界和我的家乡究竟有什么不同。我很想做出改变,帮助我家乡的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过去我曾跟着爷爷去镇上,看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别人拨款救济,那样的场景刺激到了我。所以当我工作之后,便开始匿名给村里寄钱,假装是外界的捐款。我尽力压缩自己的生活,每半年能寄出几万元钱。我们那里的物价极低,这几万块足以给村里盖一间漂亮的小学校。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以为只要能让村里的下一代孩子们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自然就会学会追求更高质更合理的生活。”
黑影扫视着这略显空荡的房间。前天他第一次在这房间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实在太过朴素,并不像是一个女孩的房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缘由为何。
“可是……”黑影的嗓音嘶哑,“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你应该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喻婉淑的表情复杂。
“是的。工作了三年后,我第一次回到家乡。我想三年来我寄了那么多钱,家乡的环境应该会有所改善吧?可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学是建起来了,但是只有一座砖头房,也就这间屋这么大。里面没有黑板,也没有课桌。据说本来是有的,破破烂烂的课桌,被孩子的家长们搬回家劈柴烧了。我还捐了很多课本和图书,可也见不着……只有村里的茅厕散落着好多纸页。”
她说。
“我建起了一个课堂,可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在那里上过课。我感到很迷茫,我想要回家去质问我的父亲和爷爷,可是我却问不出口。因为我看到我们家建了新房子,偌大的一座三层小楼,外墙刷着漂亮的漆,在村里是那么显眼。家里摆着崭新的家具家电,根本收不到几个台的大屏幕电视摆在红木长桌上。屏幕里映着我的脸,上面写满了讽刺。”
黑影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喻婉淑笑出了声:“我问我父亲,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有个傻子一直在往这儿寄钱,半年寄一回,不用白不用。我问村里的孩子,他们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本来就没必要上什么学。他们依旧种着他们的地,放着他们的羊,谁都不觉得那样下去有什么不好。我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失魂落魄地返回程都。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他们缺少教育,却也不仅仅是教育。那样的生活塑造了他们的观念,如果不能扭转那些观念,他们永远都无法从那个山村之中走出来。可要做到这一点,不是一年几万块钱就能做到的事情……至少凭我一个人的力量,绝对无法完成。”
黑影轻轻点了点头。
“我开始害怕回家。”喻婉淑继续说道,“那次我回家,我父亲说我年龄不小,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要不然他在镇上给我找一门亲事也可以。我害怕那样的安排,所以回到程都后,就忙着参与各种各样的相亲。我不喜欢做饭,就像微博上很多女人说的那样,我做饭只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用来讨好他人的。可是我却不得不那么做。我长相不算漂亮,学历、收入也都不高,如果还不会讨好别人,是收不住好男人的心的。所以我必须努力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去。”
“可是……那之后你仍然不断把自己的钱送回家乡,是不是?”
黑影这么说着。他当然会这样推断,因为如果喻婉淑没有这么做,她的房间不可能直到如今还是这般简单的模样。
喻婉淑苦涩地点着头。
“我没法不那么做。尽管我知道那是没用的,我没法改变那些人的观念,可我还是不得不做。那些人之中,有许多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有许多和我十分亲近。尽管我憎厌他们的无知与固执,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抱一丝希望,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改善他们的生活,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角有泪光闪过,却没有流下。
“对不起,我很蠢对吧?明明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黑影站起身来。他拾起自己那只军绿色书包,把散在床头柜上的东西都装进里面,背在身上。
“你……”喻婉淑看着他的动作,她的声音有些慌张,“你要去哪里?”
“别太在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黑影简单地说道,他走过来握住喻婉淑的双手,“你说得对,那些事情,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做到。哪怕有十个人、上百人……想要完成这件事也是千难万难。尽管我希望你能够放弃,希望你能够多为自己的幸福考虑,但就算我说,你也不会听从的,对吧?所以我只能说声抱歉,明明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却没办法送给你。”
“你不用……你……”
“但是……”黑影说道,“我会祝愿你。祝你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不管是想找个好男人也好,想当服装设计师也好,想要改变自己的家乡也好,所有这些愿望……希望它们总有一天能够实现。我空口说这些没用的话,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还不如给你打几千块钱实际。但至少我可以保证,我是真心在感谢你。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头一次显出了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的纯净。
“做你的恋人,好像也挺不错的。”
他轻轻拥抱了她一下,接着挥手从房间中离去。喻婉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自己的身后传来一声门响。
那个男人真的走了。
凌晨两点,她的身周一片寂静。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许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然后她走进卫生间,简单洗了个澡,待头发吹干,关掉灯光,拉开床上的凉被躺了进去。那个男人在这里住着的期间,她一直是打地铺,如今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被窝。
可这里却是一片冰凉。
干嘛呀。她笑了起来。不过就是捡了个病号照顾了两天,你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了王子不成?
黑暗之中,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