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恶客(前篇)

丈夫的灵位设在客厅的壁挂电视旁,香炉只是镀金的,但纪婉姝心里其实觉得无所谓。她望着炉中的三支香,可见的细微烟雾盘旋上升,笼住了上方照片中丈夫和善的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不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升斗小民,一俟辞世,最终留下供人追思的都只不过是这一缕残香而已。一支普通的香平均下来不过几角钱,就算拿最贵的与最便宜的相比,中间也就只有那一元钱的差距。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把那装香的炉子变成纯金的,或是石头的,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反正,被它们所供奉着的离去之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纪婉姝蜷缩在华贵的奶白色真皮沙发的角落,最近她常常坐在这里。许多人都知道钟建华与纪婉姝夫妻两人的恩爱,知道钟建华每天下班都会为她带一瓶热牛奶,但很少有人知道,纪婉姝比钟建华加班更少。她知道丈夫有个贪嘴的毛病,因此晚上回家后总要进入厨房做一些吃的。如果丈夫没吃晚饭,她就会做一桌精美而低脂的夜宵,否则就做些无糖的小点心,顺手将牛奶煮上一遍。

可现在,她几乎每晚都要在公司熬到至少十点多。

毕竟就算回了家,她也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走到哪里。

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丈夫留下的气息,到处都是她与丈夫共同织造的回忆。睁开眼睛看到那些物件,残留在上面的时光便会沿着视神经侵入她的大脑里;可即便想要闭着眼睛逃避,丈夫的音容笑貌又在黑暗之中反复向她招手。她想要抓住那双手,但就算真的触及了那道幻影,醒来之后,陪伴在她身边的仍然只有眼泪和徒劳的呼喊而已。

短短的几天时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在噩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不定了。

自从他们五年前结婚之后,这好像还是她头一次觉得房子太大了。大得空荡,大得寂寞。

所以这几天她邀请牧流心一起来家中过夜。这女孩有能力有美貌,却偏偏没有个男朋友,又把她当姐姐一般,自然是满口答应。两个女人家自然是同床共枕,为此公司里还传出了一些不好的流言,但纪婉姝心中并不在意……反正,那些话是谁传出去的,她也约摸有数。

不过牧流心也有她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来,今天她就不在。而且今日纪婉姝下午也没去公司,而是又去了一趟钟家看望她的婆婆。几日之前,婆婆在听说儿子过世的消息之后,便开始一言不发,绝水绝食,被纪婉姝苦劝了一天才吃下饭去。之后这段时间纪婉姝便经常往钟家跑,有时甚至一天要去两次。在儿媳的照料之下,婆婆渐渐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默默垂泪。正如夜深所说,很少有人能够对“死亡”这种事产生习惯。要想让她彻底走出这段伤痛,恐怕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纪婉姝去钟家,当然也不只是为了安慰婆婆。还有其它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也只能在钟家“处理”……

今晚她回到家里后,婆婆又给她打来电话。这番通话让纪婉姝心中一暖。钟家里还有许多人把她当作“外人”,但在她的努力之下,也已经有不少人认可了她。至少婆婆显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如果说“她”这个儿媳都是外人,那钟家其他那些人对婆婆来说又是什么呢?

“嗯……嗯,我知道,妈妈,我都知道的……”纪婉姝把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秀气的脚趾,“放心吧,妈妈,我会处理好的……没你想得那么糟啦,大伯他们只是对我有些误解,但是姑姑她们不都很支持我吗?嗯,嗯……我明白的,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也会做出决断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纪婉姝警觉地转过头去。

一道黑色的人影就站在那里。

他头戴着兜帽,黑色墨镜和白口罩覆在脸上,没人能看清他的样貌。

“——呃!”

这突兀出现在背后的人让纪婉姝打了个哆嗦,电话那头的婆婆注意到了异样,连忙紧张地问起来。

没法不紧张的。儿子就是在走夜路的时候遭遇了袭击,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劫匪还是仇杀。现在娇美无力的儿媳一个人待在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心思活下去?

“哦……哦,没事的,妈妈,我刚才看到一只蜘蛛爬过去……对,我知道那是益虫,但我就是有点儿怕……嗯,嗯……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还会过去。放心,不会耽误工作的……嗯,好,晚安,妈妈。”

她挂断电话抬起头来的时候,黑影已经走到了她的正前方。

他们相互对望,纪婉姝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藏在墨镜后的双眼。而黑影只是在那里默默站立,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纪婉姝并非不注重安全,她早已把门窗都关好了,不知道黑影是从哪里摸进来的。但也无所谓,毕竟黑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早已对这里做了充分的调查,摸进房里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纪婉姝也知道如果他不刻意发出声音,恐怕就是在自己背后站上一整晚她都不会注意到。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她冷冷地说道,声音中似乎不带有一丝感情。

“遇到了点麻烦事,休息了两天。”黑影轻描淡写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你这莫非是在担心我吗?”

“担心你?”纪婉姝发出有些尖锐的冷笑,“你害死了我的丈夫,还想要我担心你?”

“我这是为了你好。”黑影说道,他似乎并不在乎纪婉姝的冷淡态度。他熟练地取出滤水器旁的一次性杯子,为自己接满一杯,扒开口罩一口饮下,然后把杯子丢在茶几上,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然后又拿过纪婉姝的白瓷杯,替她也接满一杯水。

“刚才讲那么久电话口渴了吧?”他说道,声音中似乎带着些温柔之意。

但纪婉姝并不领情。

“谢谢,请你倒掉。你接的水我绝不会喝。”

“别这样……”黑影不厌其烦地劝说着,“我说了我是为了你好。”

“哦!为了我好!”纪婉姝有些激动地挺起身子,“我从来没要求你去做这些‘好’事!你害死了唐东升和他女儿也是为了我好吗?你害死了那个无辜的警察也是为了我好吗?”

黑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纪婉姝看在眼里,她又发出一声冷笑:“只要将‘为我好’当作理由,无论什么恶事你都可以去做是不是?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想法?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把我的感受当回事,你只是拿‘为我好’当作挡箭牌,只要有了这个借口,你可以坏事做尽,然后把一切责任都归到我身上,然后我还要感谢你,是不是?”

“你不懂……”黑影的声音变得嘶哑,看得出他在掩饰自己的焦躁,“他们这些人是你的阻碍……明明你才是对的,明明你一直在帮他,可他就是不明白,还处处限制着你……所以我早就告诉你,要早下决断,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跟从你的人……可你就是不听,你心太软了,总是一让再让,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把他赶下台的好机会,你怎么就不懂得用呢?”

“他是我丈夫——”

“可是他对你做了什么?!”黑影大吼道,他愤怒地指着钟建华的黑白遗照,几乎像是小孩子一样跳起脚来,“他哪一件事做得像是个男人?丈夫应该做的那些事他做了几件?是他让你进了华彩集团?就算他没有,凭你的能力,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过是迟早之事!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了这家破公司投注了多少心力,而他还在对你处处掣肘!还有最近,他要求你去做些什么?我帮你杀了他,这是为你除去一个祸害!不然的话,难道你还真要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他这种人有什么权利当你的丈夫?!”

“不懂的是你。”纪婉姝瞪视着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像你这种外人怎么可能会理解——啊!”

“外人?!”

黑影咆哮着动手了。他两手一抄便把纪婉姝横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与尖叫将她丢在长沙发上,欺身压上了她柔软的身体。纪婉姝想要尖叫,但黑影却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外人不行是吧?那我来当你的丈夫行不行?钟建华能做的那些事我都能做,钟建华做不了的那些事我也能做!”

他单手使劲拉扯着,两下便撕烂了她居家便服的长裙。纪婉姝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两行清泪自脸侧流淌而下。

这眼泪似乎刺激到了黑影。他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他好像从疯狂中回过神来,呆呆地俯视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丽少妇。他看看她那因呼吸而不断起伏的姣好胸脯,又看看下面被自己撕坏攥在手中的裙子布料碎片,以及隐约可见的……他转开了视线。

他松开了压着纪婉姝红唇的手,女人用手背擦去泪水,她冷冷地说道:

“你想对我做那种事吗?就像很多年前的那次一样?”

“……如果我真的做了,你会怎样?”

“我会杀了所有你在意的人,然后自杀。”纪婉姝倔强地说,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报复方式。”

“可在这世上,我在乎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那我就直接自杀。”

“可是你还有梦想。”黑影软弱地劝说着,“你……”

“是的,我有梦想。”纪婉姝说道,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可如果,这梦想成为了我的弱点,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丢弃它。”

黑影沉默良久。他把破碎的裙子丢在她的身上,离开了她的身体。

纪婉姝爬起来跪坐在沙发一侧,她努力拉扯着裙子剩余布料的边角,试图遮住自己的下身。

“你总是这样……”

黑影后退了几步,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明明他才是施暴者,却好像变成了受害者一般。

“总是这样……所以我……所以我们才……”

……

史强在香郡兰庭中的某个特定区域中徘徊着,已经徘徊了许久。他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经过那栋别墅门口了,也许第三次,也许第四次。但即便没经过的时候,他也会让它保持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自己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史强有自知之明。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外面转悠的事,她不会不知道。但她从没有开门邀请他进去过。

即便如此,他仍然想去按下电铃,哪怕会被怒骂一顿,哪怕会被直接赶走……

不不不,她不会这么做。史强自顾自摇起了头。像她那样的女人,即便对自己讨厌的人也会温柔以待,所以她不会——

“你在纠结些什么?”

突然间一个讨厌的声音传了过来。

史强转过头去,当然,他在回头之前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他看着夜深逐渐接近的身影:

“你可真够阴魂不散的。”

“谢谢夸奖。”夜深丝毫不以为耻,“你干嘛不进去?光我来这儿之后就看见你在这儿转了三分钟了。那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去按门铃啊?”

“关你屁事。”史强没好气地说道。

“难道是找不到合适理由?啊对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担心会给她招来什么不好的风评是不是?不过这也好办,那今天我就算帮你一把好了,我给你一个理由。帮我按下门铃,等下给我做个介绍。”

史强楞了一下,怒极反笑:“你脸可真够大的!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是不是?凭什么我要帮你介绍?!”

“拜托啦,我有些事想跟这位纪女士确认一下。”夜深合掌请求,“不过我一个外人总不好直接拜访是不是?我怕她会找保安来把我架出去。所以请你这位‘熟人’帮个忙啦,这对你来说不也是个好机会嘛。”

“好你二大爷!我不帮,你要想进去就自己想办法!”

“那这样好不好……”夜深仍不放弃,“帮我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提这样的要求。”

“我要你的保证有个屁用?!”

夜深还打算再说话,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旁说道:

“如果你们真的不想给我添麻烦,就请不要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我家门口吵架。”

两人同时回头,一名女子从别墅正门走出,缓步来到院子里。她穿着居家的便服,但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她上下身衣服的搭配好像有点儿不太协调。

我们应该不用再介绍这名女性是谁了。

“纪……纪婉姝……”

刚才还很硬气的史强在见到这女人的同时就软巴下来,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然而纪婉姝并没有望向他,而是一直把视线投在夜深身上。

“这位……”她轻启朱唇,欲言又止。

“哦,您好,纪女士。”夜深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夜深,是史强他们那儿的……”

他瞄了史强一眼,像是在“请求支援”。

史强没了办法,只好指着他小声说道:“我们队里的……呃……顾问。”

顾问?夜深差点儿没一头栽倒。您还能找点儿更靠谱的说法么?

可他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是不可以说谎的,这里只能按着史强给他安排的身份来。

“顾问……”纪婉姝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笑意,“那么……这位顾问先生,今晚是来找我有事?”

“是的。”夜深彬彬有礼地说道,“冒昧打扰,给您添了麻烦,十分抱歉。但还是请您务必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有点介意。”纪婉姝说。

“呃……”

然而,在夜深略显尴尬的目光之中,纪婉姝却解开了院门的锁。

“不过,我想您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那种人。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另外,我对您的礼貌也很有好感,所以……”她说道,“破例一次倒也无妨。”

夜深心中大喜,但表面上仍然保持庄重。他微微欠身行礼:“非常感谢。”

“请进吧。”

史强挤到夜深身边,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声说道:“喂,记得你刚才答应我的话。”

夜深撇了撇嘴。

人家邀请的是我,你挤进来是干什么?

纪婉姝走在前面,伴随着双腿的交错,那修长而美型的轮廓在长裙下若隐若现。夜深忍不住有种想吞咽口水的冲动。

有句话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过去这个“半老”指的就是三十岁吧?夜深望着她玲珑绰约的背影,心里想着,何止“犹存”?纵是二八芳龄的佳人也不过如此。这个女人显然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魅力,相比之下,蓝冰雨完全就是个青涩的黄毛丫头。

纪婉姝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夜深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刚好被她发觉。纪婉姝轻轻扯了扯裙子,夜深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又说了一遍:“这么晚来打扰您休息,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保证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走。”

纪婉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关系,至少你们是正大光明地走进来的。”

这话听来可不太对味儿。夜深眯起了眼睛,史强也皱了皱眉头,但纪婉姝并没有多做解释。

客厅的高档茶几上摆着一只白色瓷杯,还有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塑料杯里面还存着些许水迹,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刚被使用过。夜深和史强的目光同时落到上面,但纪婉姝却随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她询问了两人要什么饮料,但不管是夜深还是史强都不想添麻烦,于是她便只倒了开水。

“纪女士……”

夜深开口,但纪婉姝却微笑着拦住他:“请别这么称呼,前两个字连在一起不太好听。”

“呃……”夜深拿不准她是真的在意,还是只是在开玩笑,但他决定改口,“那么,纪小姐……这样可以吗?”

“还好吧。”纪婉姝温柔地笑着,“‘顾问’是骗我的对吧?你跟那位夜队长是什么关系呢?”

“诶?”夜深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的?”

“你和他长得很像,况且‘夜’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

“很像吗?很少有人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吧。”纪婉姝语气中带上了点调皮与自得的味道,“不过我的本业是服装设计,看人的眼光是我的长项之一。”

长项吗……

夜深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那感觉有些不配套的上衣和下裙……唔,果然只是我的错觉吧,就算是在家里,一个服装设计师怎么可能会给自己搭配不合适的衣服呢?

“那,我们就直接开始正题吧。”他决定单刀直入,“想必您心里也猜到了,我是为了调查最近发生的这几起事件而来的。现在有一些问题,我希望能够从您这里得到更加确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