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象牙塔底的坟墓(中篇)

唐东升住在一幢六层单元楼内,从外观上来看这应该是第一批建设的旧式楼房。他就住在第六层,没有电梯。张裕明爬楼梯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好像从哪里看到过,《工程建设标准强制性条文》里规定住宅楼层数在七层及以上时,就必须安装电梯。

该死的,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标准降低一层呢?

当然他并不会把这种抱怨的话说出口。他毕竟是名警察,体力还是跟得上的。比起劳累,其实他更讨厌的是麻烦。但如果真的讲出来了,一定会被吴允然面无表情地怼上一顿。这个人和苏琴一样有“死板”的一面,只不过苏琴的死板体现在他对规矩的恪守上,而吴允然则是连开玩笑都要板着脸的那种,简直就是一个人形自走冰箱。

唐东升果然就在家中等着他们。这个男人今年应该是四十五岁整,个头瘦高,但外观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他花白的头发和饱经风霜的脸面让他显得像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可锐利的眼神和直挺挺的腰板又似乎充满了精神。他把两名警员领进客厅,没有倒茶,只用一次性塑料杯从饮水机帮他们接了两杯热水。张裕明能够感觉到他那平淡的眼神下隐藏着些许厌烦的感情,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他们是以“调查钟建华死亡案件”的名义跟唐东升预约时间的,但这个男人不是傻瓜,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华彩集团的中流砥柱了。他心里一定明白,这两个警察上门来的原因和他女儿的遭遇不无关系。

然而,张裕明的担忧似乎并没有传递到吴允然那里。在问过和钟建华相关的数个问题后,吴允然用指关节推了一下眼镜鼻托,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您应该也明白,我们调查到了两周之前的事情,那天晚上您的女儿在回家路上一度被人……施暴。后来她被两名门卫送到附近的兴华路派出所,派出所值班人员联系到了您。当时的事情您应该还记得吧?”

张裕明观察着唐东升的脸色,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讲道理,哪怕唐东升下一秒暴起发火,张裕明都不会觉得奇怪。命运仿佛跟这个男人开了一个特大号的玩笑。在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同时又在突然间失去一切,十年过去,好不容易将自己唯一的亲人——心爱的女儿接回身边,却又因一时的不备而让她遭此劫难。如果这种人生被丢在张裕明头上的话,他还是觉得自己拴根绳把脖子套上去会比较轻松一点。

可是这个男人的脸色却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他坐在有些年头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是。”他答道,“我记得,记得很清楚。”

吴允然的问题是一句废话,所以唐东升的回答也是一句废话。

张裕明低头做笔记。明明他才是讯问的一方,应该占据主导权才是,可他现在却觉得有点心虚。相比之下,吴允然的表现就好很多。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您把女儿接回身边来以后,没有让她转学,也保留着她原本弹钢琴的爱好。由于她每天都要去原本住家附近的钢琴房,而那里离这座小区比较远,所以您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一定会去把她接回家。如果一定要加班,就推到九点以后再回公司。对吗?”

“没错。”

“可那天您却没有去接她,您打电话通知了钢琴房的老师,说她今天要一个人坐公交回来。”吴允然问道,“原因是?”

“钟建华约我一起吃晚餐。”唐东升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我本打算推掉,但他看起来精神不佳,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还是陪他一下。我想都过了一年了,偶尔一次让愿愿自己回家也没问题……不会有那么巧,偏偏在那天有事发生……”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极轻。

张裕明唰唰地动着笔。他了解这种心态,没有出过事的人总会存在几分侥幸心理——“不会那么巧,坏事偏偏发生在我身上”。所以他们大着胆子闯红灯、走夜路。而某一天真正出事的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您第二天和钟建华吵了一架?”吴允然继续问道。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至少不完全是。我第二天请假在家里陪愿愿,因此而推掉了跟客户的约会。钟建华为这件事生气,一定要我去公司跟他解释清楚。我们就这样在公司吵了一架。如果不是纪总和她的秘书拦住我们,恐怕我们当场就会打起来。毕竟……如果不是他非要我陪他吃饭,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很恨他。”

“有那么一会儿?”吴允然抓住了这一句,“我们和纪婉姝女士询问过,她说你们后来和好了。是钟先生向您道歉了吗?”

“他不会道歉的,他本就不是那种性格的人,而且这半年来更是……”唐东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况且,也不是他的错。他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至于‘和好’,男人之间其实也就是那个样子。几天后我们再见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恢复了正常的交谈。之前的事情,我们谁都不再去提,仅此而已。”

“我没有必须杀他的理由”——张裕明察觉到唐东升话语中的隐意。

“唔。”

吴允然点了点头,他端起茶几上的一次性塑料杯喝了一口,半天下来热水已经变成温水了。他咂了咂嘴,目光却一直盯在唐东升身上,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约莫半分钟后,他才郑重地问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那天晚上您在得到消息后,就立即赶往兴华路派出所。但在见到女儿后,您却立即决定带她离开那里。派出所工作人员建议您提出报案,您拒绝了,也没有带女儿去医院检查的打算。对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

一段时间的沉默。唐东升的眼神头一次发生了变化,但这一次,张裕明没能读出那其中隐藏着什么。

“我不能那么做。”唐东升说道,他的声音嘶哑,“愿愿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我报案的话,这件事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我们的邻居朋友会怎么看她?她在学校的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她?有个词叫‘二次伤害’,你们肯定听说过吧?会有非议,会有流言。你们有想过她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别跟我说什么‘社会不像你想得这么坏’,也别说什么‘要敢于面对’,事情没落在你们自己身上之前,你们尽可以用‘大度’、‘公正’、‘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去思考……所以你们或许永远都不明白我们在害怕些什么。”

“你这是狡辩!”张裕明皱起眉头,“要都像你这样想,还要法律干什么?”

“法律可以禁止流言吗?”

“法律可以帮助你抓住那个畜生帮你女儿报仇啊!而且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其他的女孩遭遇到这个混蛋了!”

“在仇恨和愿愿的未来两者之间,我选择后者。”唐东升冷冷地说道,“况且我为什么要牺牲我自己的女儿去为别的女性考虑?即便抓住了那个家伙,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能看着你们把他关进监狱里。你们以为他会忏悔吗?他会痛哭流涕吗?就算他会,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凭他犯下的罪过,能判几年?几年以后他又会出来,依然逍遥法外。也许知道他过去的人会歧视他,他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未来,可你以为那样我就会很开心吗?那样就能抵消我们的痛苦了吗?我又不能阉了他,也不能杀了他。即便我能,我女儿受到的伤害就可以得到弥补了吗?即便我能,就不会有人用闲言碎语和造谣污蔑来对我女儿施压了吗?”

“你干嘛要在乎那些垃圾人的谣言?你就当成一群狗叫不就得了吗?”

唐东升望着张裕明,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张裕明读懂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与厌恶。

这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吴允然——

“连这种智商的人都派出来了,看来你们警局里很缺人啊。”

张裕明顿时火大:“哎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唐东升冷哼一声,“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拿柄水果刀往你身上捅个十几二十刀,你觉得怎么样?”

“你敢!你这是袭警!”

“干嘛那么上火?”唐东升嗤笑,“你就当成是被蚊子叮了几口不就得了吗?”

“你——”

张裕明腰板一挺就要站起身来,然而吴允然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先他一步压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摁在了沙发上。

“你把嘴闭上。”吴允然瞪了他一眼,“不然我就回去告诉夜队。”

“我——”

张裕明还想说话,但吴允然的视线却强硬得很。两人僵持了几秒,张裕明一脸不服气地抱着胳膊扭过头去。

如果一定要拼个高下的话,吴允然必定是会占上风的一方。尽管他平时和其他警员一样,好像相互之间完全平等,没有任何差别。但在他们的队伍名册上,却分明记载着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在夜永咲之下,吴允然是这些警员们的副队长。

夜永咲虽然也跟大家关系很好,但终究有一种隐隐的上下级阶层氛围存在着。而吴允然则不同,如果不去刻意提起,大家平时都会忘记他挂着这么一个头衔。

吴允然重新坐下。茶几对面的唐东升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戏谑,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的闹剧。

“十分抱歉耽搁了您的时间。”吴允然说道,“我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从我的职业立场出发,我无法赞同您这样的决定,但我能理解您的考量和顾虑,因此我会尊重您和唐愿愿小姐的想法。对这种事情进行单薄的讨论确实没什么意义,我能够反驳您,您也一定能找到理由再次反驳我。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为我同事的不当态度和言论,以及耽搁了您宝贵的时间,由衷地说声抱歉。”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张裕明见状,迟疑了一下,也同样把头垂下去。

“没关系……”

唐东升说道。

“……还有,谢谢。”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感谢之意,却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么冷硬了。

“那么我们继续。”吴允然又询问道,“您所说的不报案的理由我理解了,但去医院检查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唐东升答道:“如果她觉得不舒服,我会带她去的……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否则的话,我希望尽全力减少这件事为人所知的可能性。尽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公司里一直有流言在传,但这边还好。那两个门卫没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也很感激他们。如果邻居都知道了的话,那我也只能换个地方居住了。”

“唔。”吴允然接受了这种说法,“那么……您应该也从监控中看到那个人了吧?您对这个人是否有些印象?或者,您女儿有没有告诉您,这个人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唐东升直接摇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愿愿确实把那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那个男人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威胁她老实一点之类的,余下的都是污言秽语。”

“这样……听说那件事之后,唐愿愿小姐就暂时休学了,对学校方面说是身体不适。那么现在她应该在家里吧?我们能否见她一面?当面问一些——”

“如果我同意的话,那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她避开。”唐东升挑明了说道,“我征询过她的意见,她不愿意面对外人,我也是这个想法。如果不是因为钟建华的事,我甚至连这次讯问都不会同意。还请你理解。”

吴允然长叹一口气,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