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百态(前篇)
纪婉姝坐在红色实木的弧形办公桌后。看得出她稍微化了点妆,来遮蔽红肿的眼圈和憔悴的面庞。可或许是因为爱人过世带给她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在她快速浏览着眼前文件的动作之中。似乎还是能够发现些许失魂落魄的影子。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牧流心这样想着。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上司,这个名叫纪婉姝的女人向来是温柔而坚强的。
“温柔”和“坚强”,这两个词并不相互矛盾,并且恰好能在纪婉姝的身上完美融合起来。牧流心一直对此深有体会。
她是在纪婉姝结婚前年进入华彩集团的,本来在总裁办行政部混日子,和纪婉姝原本的秘书有些私交。后来那名秘书借着休产假离职了,便把牧流心推荐上来。而之后就是华彩集团的两位领头人物大婚之时,牧流心在那段时间超水平发挥,帮助纪婉姝将女方这边的事务全部包办下来,为她分担了大部分压力,因此而得到了纪婉姝的赏识,坐稳了这个副董秘书的职位。
但其实,牧流心一开始并不是很喜欢纪婉姝。
有些内幕大家心里都清楚,纪婉姝是从一开始就被董事长钟建华看上,然后才进入华彩公司的,并且她在公司里过快的升迁速度也引起了不少的质疑。尽管她的升迁总是伴随着些许可圈可点的成绩,但那些没有和她相处过的普通员工对她也并不关注,当然不会了解这些。就算看到了她的报告,估计也会觉得——“这是你的本事么?我看你也就只是擦了点儿边,多半别人把事儿都办妥了,然后安到你头上的!”
这种道理是没法讲的。因此就算纪婉姝再有能力,别人也只会把她当作一个攀着男人上位的花瓶来看。
牧流心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成为一个花瓶女人的秘书,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前途呢?她恶意地揣度着。但她并没有拒绝这个职位,毕竟与它相伴而来的是提高一半的薪水,而牧流心确实十分需要经济支援。
她本质上是一个相当懒散的人,讨厌努力,讨厌工作,没有梦想,也没什么执着于之的事情。她的父母以前曾是工行储蓄所的职工,但在后来的体制改革中被迫“内退”,此后只能做些小生意维生,而她下面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双胞胎弟弟。牧流心向来不愿做耗费精力的事,但她别无选择。如果可能的话,她才是最想当花瓶的那个人,但跟纪婉姝一比,她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
她当然并不丑,但纪婉姝的美貌却能整整甩出她十条街不止。只要有这个漂亮的上司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选择自己。她心里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嫉妒着。
然而,如今的她终于明白了过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浅薄。
纪婉姝和她完全不同,这个女人是一心朝着梦想的方向坚定前行的。她热衷于高端服装的设计与搭配,希望能够引领社会时尚潮流,为此她才一度成为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华彩集团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上位的阶梯,更是一个大展才华的舞台。即便没有钟建华的支持,她也迟早会走到这个位置。
勾心斗角似乎不是纪婉姝的强项,但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她所拥有的真诚笑容所向披靡。她能够感染与她进行接触的每一个人,同伴因她的笑容而变得强大,客户也会为她的诚恳所触动。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她似乎从来不知疲倦与放弃为何物,不管经受怎样的打击都能够重整心神。她从不胆怯,亦从不愤怒,就算是再难缠的人,只要被她盯上了,最后都只能乖乖地签下单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牧流心却离得很近,她心中明白,如果把华彩集团高层的创收占比画出一张饼图,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都是纪婉姝的功劳。
可这个社会并不能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不管纪婉姝的成就有多高,却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阻碍拦截着她。身为一名女性,总是不免会在某些方面被人冷眼相看,即便她身居高位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桎梏。近在身边却与她理念不同的丈夫更让她苦恼万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牧流心却全部看在眼里。自从公司中的派系分别逐渐清晰起来,钟建华对于纪婉姝的打压就从未停止。在外人面前他是对自己的娇妻呵护备至的成功人士,但牧流心却清楚他内心的狭隘。不客气地说,昨天知道钟建华死讯的那一瞬间,牧流心除了感到些许打击之外,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快意。
终于死了!她恶狠狠地想着。这样看你还怎么拦我们纪总的路!
而今的她,会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地支持纪婉姝。
曾经她读起《三国演义》,也像许多现代人一样怀疑过刘皇叔的用心。虚伪、做作、爱收买人心曾是她给这个人物下的定义。然而直到她认识了纪婉姝,才明白这样的人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在纪婉姝的心里,所有近在身边的人都是她可靠的伙伴,都是她信任与依托的对象。在她的光环之下,数之不尽的支持者聚拢起来,形成了如今她身后的庞大队伍。而牧流心则是这支队伍中站得最靠前的人。
纪婉姝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她高中时便已故去,如今的她身边举目无亲。但她发自内心的亲和态度却让牧流心觉得自己仿佛多出了一个姐姐。在工作中她是可以信赖的上司,在生活中她是默契的朋友。牧流心愿意为她像丞相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心里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
纪婉姝很弱小,她需要保护。牧流心想着。尽管她一直都能够靠自己的真诚走得顺风顺水,但那是因为在她所行走的这片领域中,大部分人都是“绅士”——至少表面上是,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伤害她。但如果她继续前行,早晚她会碰到一些行事龌龊的人,也许她会在那种地方吃大亏。
牧流心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牧流心扭头看向斜对面,毛玻璃门的那一边是董事长的办公室,而今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她握紧了拳头。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
“我明白,但是可否……是,是,是这样啊……那么……好吧,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纪婉姝挂掉电话,她轻轻咬着牙,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牧流心走上前去:“是林家的人?”
“……是。”
“他们又通过曹雪晖向你施压?”
纪婉姝没有回答。
“他们太过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纪婉姝微微摇头,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们是生意人,他们也要为自己考虑……”
“可他们分明就是在耍阴招!”牧流心气愤地说道,“你看这半年他们都做了什么?我们以前起步的时候他们不施援手,那么艰难的局面都是我们自己打过来的。现在我们有名气有能力了,好了,他们想来摘我们的果子,不给就动手强抢了!”
“他们没有强抢……”纪婉姝有气无力的说。
“有什么分别!纪总,对这种人是不能好心的!他们哪管什么公不公平,他们现在就是明着要夺我们的东西!我呸!还大家族呢!算上那个曹雪晖,连一个好鸟都没有!”
“流心……”纪婉姝温柔地摇了摇头,“别这样。现在情况对我们而言确实是有些不利,但是我们只要努力……”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依靠努力来解决的!纪总!”
纪婉姝仍然只是摇头,她的微笑没有消退。
“不,可以的。流心,相信我,我会努力去解决一切困难。”
牧流心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纪婉姝看着牧流心憋着一口气的样子,她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一点。
“流心,两周之前钟——董事长和唐总吵架的事情,现在整个公司都知道了,就连外人都知道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谁知道呢。”牧流心冷哼一声,可她逃避了纪婉姝的视线,“大概是谁听到了传出去的吧……”
“是吗?可那天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你、我、钟总和唐总四个人,究竟是谁听到了传出去的呢?”
牧流心没有回答,她的眼光闪烁,明灭不定。
纪婉姝盯着她,心中早已了然。
“依靠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结果也同样是不正当的。”纪婉姝平静地开口,“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好吗?……下午我要回家一次,劳烦你帮我把别的安排都推掉,谢谢。”
纪婉姝并没有自己的家,她所说的当然是钟家。
牧流心低垂着脑袋,下巴微动,似是表示同意了。她嗫嚅道:“赵总本来说要找您来着,说要推荐个男人给您认识,但没说是干什么的。我给您推掉了。”
“……这倒可以。”
纪婉姝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两人一同转头看去,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但精神矍铄的高瘦男人站在那里。
他用口型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这男人的名字叫唐东升。
牧流心望了纪婉姝一眼,纪婉姝却没有看她,而是轻轻点头。唐东升开门走入,牧流心向他欠身行礼,但他没有理会。他直接把一沓纸质资料交给纪婉姝。
“纪总,林家的单子。”
牧流心皱了皱眉。可纪婉姝神色如常,她道了谢,接过资料,放在手边翻阅着。
“纪总……”唐东升犹豫了一下,“请您节哀……”
纪婉姝抬起头来:“……谢谢。还有……我得代他跟你道歉……之前的那件事……”
“我不怪他。”唐东升说道,他的语气略显生硬,“那不是他的错。”
“你一直在帮他……”
“我应当的。过去他在我跌到谷底的时候对我伸出了手,从那以后我就决定辅佐他。他的理念我会代他执行,他的愿望我会替他完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便他已经不在?”
“是的,即便如此。”
纪婉姝沉默良久,她微微点头,露出和婉的微笑。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会很开心。”
“……也许吧。”
唐东升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过身,就此离去。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只有纪婉姝翻动着纸页,发出令人有些不安的动静。
牧流心望着唐东升离去的背影,她的小拳头再一次紧紧攥了起来。
努力并不能达成一切,婉姝姐。她想着。但是,这与你无关。
是的,与你无关。
你只要在那里努力就好,只要在那里静静微笑就好,只要这样……
而其余的那些事情,通过努力无法做到的那些事情,就像唐东升之于钟建华一样,我们这些人会代你完成。
即便这可能会违背你的意愿。
可能需要不择手段。
可能会需要一些……比较“特殊”的做法。
她的手隐藏在背后颤抖着,她的瞳孔覆盖了一层阴影。
而纪婉姝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对一切都全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