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瞠目的死者(后篇)
今天的程都也是一如既往的阴天。时近下午,哪怕是再懒散的居民也要起来活动了。这边警察办案围起了一圈警戒线,也有不少好事者们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由此可见,人类心底的好奇与生活质量并没有多大关系,即便是在这么高档的小区里,也有这许多人喜欢通过交流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信息来获得快感。
——“那个人我以前见过好几次……”
——“听说他老婆挺漂亮的,可惜现在成寡妇了……”
——“我觉着吧,指不定是到哪家偷东西的贼出来正好叫他碰见了……这就是飞来横祸……”
——“我不听说是仇杀吗?”
——“那也可能……人越有钱越容易得罪人……”
——“少来吧,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地儿有钱人多了,怎么就没见别人家遭报复?就他们家出事儿?估计这男的以前是干过什么丧良心的事儿……你想想,但凡是谁,不给逼到绝路了能想着来杀人?”
——“你这人说话我就不爱听,人都死了你还编排什么?‘死者为大’,你留点儿口德吧你!”
——“我怎么了?我说的不在理吗?我还不爱看你们这些人呢,还‘死者为大’?合着他就算办过天大的坏事儿,只要死了就变成好人了?就什么都不追究了?我跟你说,世道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纵容,才变成现在这个熊样的!”
——“……我不跟你说了,你爱咋咋地吧。”
夜永咲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并未刻意压抑的低语声。他皱了皱眉,可人家既然没有阻挠他们办案,也没有理由把那些人驱赶开。吴允然察觉到了他的不快,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并不只有刀子能杀人,流言也能。
“死者为大”这种说法,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死了,不管任何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而是说人死之后,便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在此时空口白牙捕风捉影地说出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重。
这种说法自古便有。老祖宗们或许不比如今的我们懂得的东西多,但在人文智慧上也绝对不差。现代人能够想到的那些东西,他们也全都想得到。
如果他们确有被害人“为富不仁”的证据也就罢了,可只靠凭空臆想就说出这种言论,实在是……
想归想,但不论是夜永咲还是吴允然都不打算去喝止他们。如果在这种事情上纠缠起来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了,而他们现在时间紧张。再说了,即便阻止他们,估计他们也会搬出“言论自由”这四个字当作挡箭牌,就像早已被用烂了的“正当防卫”一样。
……尽管那些人中真正理解了这个词语含义的人恐怕连一CD不到。
“你刚才说什么?”夜永咲问道,“惊吓致死?”
“是的。”吴允然冷静地说道,“你应该也看过尸体了……死者面部扭曲,瞳孔异常放大,嘴角有白色泡沫。而且身体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这些迹象很符合惊吓致死的状况。”
“也有可能是中毒吧?”夜永咲说道。
“这个要等尸检结果出来了才能肯定。如果是惊吓致死,那么死者的心肌纤维必然会受到损伤。服毒的话,消化系统也会留下痕迹。现阶段来看,服毒当然也有一定可能,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吴允然指着那条小巷说道,“如果死者是提前服食了毒物,然后恰好走到这个地方发作,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我不相信投毒者能够把毒物发作的时间控制得如此精巧。而且从初步鉴定结果来看,死者口腔中并没有药物残留。”
“你的意思……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三点。第一,这条小巷子虽然只有十米长,但却是这条道上监控的一个盲点;第二,死者平时就有回家时从这条小巷穿过的习惯;第三,昨天五月一日,位于这条狭道旁边的两户人家‘刚好’都决定出门旅行,这样一来,即便在这里稍微闹出点动静,也不会有人察觉到。”
吴允然的话语条理清晰。夜永咲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与其说死者是“恰好”在走到这里来时遇害,还是凶手一开始就决定了将那里作为犯罪地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两边的两户人家都出门旅游去了啊……”夜永咲左右看看,两幢别墅漆成黑色的栅栏门紧紧锁着,显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吴允然指点着,“左边这一户去了布达拉宫,这边这一户直接出国了。”
“知道他们旅行计划的人有哪些?”
“难以确定。”吴允然摇了摇头,“这并不是需要刻意隐瞒的事情,他们的邻居好友应该都清楚。还有死者的行动路线也是,他每天都走这条路,只要是这附近和他相识的住户都知道,其他人当然也可能有所耳闻。”
“死者有没有心脏疾病史?”
“似乎没有。”吴允然明白夜永咲这个问题的用意,“我知道,一个本来身体健康的人突然就被某件事吓得当场毙命,而且从现场状况来看,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一瞬间——这十分匪夷所思,但并非没有先例。”
夜永咲摇了摇头,他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这么离奇的死法。
“按照你的意思,凶手是预先在这里埋伏着,等待被害人靠近后,利用某种方法让他看到了极为惊吓的场面,就这样让他丢了性命?”夜永咲苦笑一声,“不是我找茬,有没有‘先例’这是一说,但有先例又能代表什么呢?世上也有很多喝水呛死的先例,但凶手总不能拿杯水在这里等着,等被害人过来给他灌进去吧?死者没有心脏疾病,要平白把一个大活人吓死可不容易,如果凶手真的是蓄意谋杀,我不觉得他会使用如此不保险的杀人方法。”
吴允然耐心地应和着:“这我知道,所以我想,被害人惊吓致死,这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凶手可能原本打算用别的方法来杀死他,却没有想到在实际动手之前,被害人就因心理素质太差而被吓死了。”
“再说吧。”夜永咲还是摇头,“等眼镜搞调来监控录像,我们对比一下当时的情况,应该会清晰一些。”
他这话中规中矩,吴允然自然不会反驳。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猜想有点奇葩。只是现状让他暂时没有考虑其它可能性的余裕。
“了解被害人的行动路线,也知道这两户人家的行程安排……”夜永咲说着,他又朝着“某个方向”望了过去。
“你好像一直在怀疑死者的妻子……那位钟夫人?”吴允然敏锐地察觉到。
“我是怀疑,有这种怀疑不是很正常吗?”夜永咲并不否认,“你有没有读过《白夜行》?”
“啊……这么说来那位钟夫人也是服装设计师出身呢。”吴允然难得地说笑一句,接着便又恢复了严肃的样子,“但我觉得不太可能。”
“怎么说?遗产和保险方面是什么情况?”
“死者没有孩子,但父母都尚在人世,当然他没有提前留下遗嘱,因此第一顺位是配偶,也就是钟夫人。而保险方面,寿险财险什么的都有,但没有异常投保记录。”吴允然不紧不慢地说着,“而且,夜队,从资料来看,这位钟夫人可不是那种依附着男人过活的女性。她本人很有能力,个人财产也不少,应该不会为了遗产什么的做出这种事。”
“唔……那你刚才说的,他们那个集团里面的派系争斗……”
“那更不可能。虽然死者钟建华是‘传统派’,而钟夫人则是‘革新派’,但这两派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杀死丈夫,对她来说弊大于利。”
“哦?”夜永咲对这种事不太清楚,他等着吴允然的下文。
“华彩集团中有许多钟家亲族的人,他父母两方都有。没什么本事的就当班车司机、保安门卫,确有些能耐的,就能往中上层走。因此才被人称为‘家族企业’。无论是钟建华还是钟夫人,他们身后的支持者们都有这么一些人。可以说,如果把这些人拔除掉,那他们的队伍就不剩几个人了。”吴允然说道,“但是要注意一点,钟家人帮钟建华是天经地义,可他们为什么要帮钟夫人呢?那可不是因为她是副董事长,而是因为她是‘董事长夫人’,是‘自家人’,所以她才能得到这种拥护。如果钟建华死了,这时她就成了一个‘外人’。在钟家人看来,华彩集团是他们自家的公司,他们怎么可能会放任一个外人独揽大权?到那时她孤立无援,就凭她身边的几个死忠能掀起多大浪花?她既然能一路走到这个位置,必定也不是泛泛之辈,这种形势她不会看不明白。”
“也就是说,杀死丈夫反而会令她在派系争斗中处于不利地位吗……”夜永咲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角,“也或许她就是一时气不过钟建华过去的‘羞辱’所以——唔,那也不会时隔这么久才想起来动手,除非钟建华又对她做了什么……”
“是。”吴允然叹了口气,“现阶段信息不足,单是这样想的话,可能性要多少有多少,但都得不到验证。还是等眼镜调到这条路上的监控,我们再行讨论吧。”
“说得是。”夜永咲赞同着,“话说,那位……呃,‘钟夫人’,她的本名叫什么来着?”
……
“哇,这名字叫什么啊?纪婉……珠?好拗口哦……”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比谢凌依足足壮了两圈的史强懒懒散散地伸手按着庭院门口的门铃,“知道人家姓纪,一会儿叫‘纪女士’不就得了?”
“我这叫活到老学到老!”
“学你二大爷!”史强嗤笑一声,“就你?你可别糟蹋‘学’这个字了哈!我还记得你上回给我们背《蜀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何不忆江南!乖乖来,你差点儿让老子把肺喷出来!”
“我……我……”谢凌依涨红了脸,“我那是故意搞笑的好不好?我再怎么笨,《蜀道难》好歹还是会背的嘛!”
“哦,那你背啊!”
史强一边刁难她,一边第二次伸手按下电铃。
“……背就背。”谢凌依念叨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是《蜀道难》!”史强没好气地说道。
“哦!蜀道难,难于上西天……”
“行了你别背了。”史强用拇指关节砸了砸自己的太阳穴,“老子叫你搅得头疼。”
谢凌依又羞又气地转过头去,自个儿用手机手写输入查出了那个字。
“啊,找到了!这个字念‘shu’,女朱姝!”她开心地说道,“原来她叫‘纪婉姝’。还挺好听的!”
“是是是,你牛你牛。”
史强随意地应和着,他伸手打算第三次按下电铃了。
然后……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叫‘谢凌依’,也不差啊。”谢凌依自言自语道。
史强转过头来,他的动作僵硬。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谢凌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叫谢凌依,怎么了吗?”
“不,不是这句,是更头前那句……”史强说着,他那遍布胡茬的脸颊似乎在微微抽动,“你说……你说她名字叫什么?”
谢凌依的回答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下一个瞬间,别墅楼一层的门户在突然间打开了。
一个身穿便装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那被素雅的白色衣裙包裹的身形有些消瘦,面容美丽却显憔悴。她的目光在门前的两人身上扫过,却似乎心神不定。接着她下了台阶走进庭院,逐渐靠近了两人。
“哇。”谢凌依小声惊叹道,“好漂亮的女人!”
但她也就是说说,比这更美的人她也见过。论美丽,这天下有谁能比得过她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女房东?
眼看着这位名叫纪婉姝的少妇缓步走近,谢凌依清了清嗓子,直起身体,说道:“您好,纪婉姝女士对吧?我是高新分局的谢凌依,关于昨晚的事情,要来找您了解一些状况。”
她亮出了警察证,身边的史强却并无半点反应。
谢凌依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却发现他面容呆滞,视线直勾勾地盯在白衣女人的身上,仿佛连魂魄都被吸掉了一般。
喂,太丢人了吧!
谢凌依有些慌张地用胳膊肘戳戳史强的侧腹。
喂喂喂喂别看了!人家是美女不假,可好歹人家老公刚刚去世,你稍微给点尊重好不好?别像个猪哥一样,把咱们局里的面子全丢光了!
可史强却半点脸面都不给她留。他依旧紧盯着纪婉姝靠近的身影,却连一句话都不说。
正当谢凌依感觉快被这家伙逼疯了的时候,那女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应是美妙的,可此刻却略显嘶哑。
“是……你……是你?史强……你……”
宛如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史强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有些僵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纪婉姝……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