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续(后篇)
权英龙的嘶喊声震耳欲聋,这野兽般的咆哮将神理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她反应过来后,一步上前捂住了这男人的嘴巴,愤怒地骂道:“你智障啊?!生怕招不来人是怎么的?!”
“去你娘的!”权英龙捂住右手的伤口,破口大骂,“神理你特么不说这女人死了吗?!”
“她确实是死了啊!”
“你自己看看!”
神理回头看去,却见左宇呆滞在一旁,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而地上那具本该死去多时的“尸体”,此时居然在石阶上蠕动起来。
这一幕让神理毛骨悚然,她想起了吕后和厕神的那个恐怖传说。
那女人抬起头来,她的双目通红,手中牢牢地攥着一把刀子,从口中吐出的血沫携带着嘶哑的声音——
“你们……畜生……杀了你们……”
神理喉头空咽了一下,她尽力平复紧张的心神,堆起一副虚伪的笑容:“……你、你误会了!我们其实是想送你来——啊!”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那重伤的女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一脚蹬在石阶上,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朝着这边猛地扑了过来!神理尖叫一声躲到一旁,却发现她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正捂着伤口不住呻吟的权英龙!
那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只见刀光闪动,怒骂声和碰撞声交杂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神理和左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呆了,居然谁都没有想起上前帮忙。
直到十几秒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权英龙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体。他的衣服上又多了几道破口,有些渗出了血迹。
躺在地上的女人一动也不动,那把刀子此刻就插在她的腹部。
片刻的沉默,只能听得到风与权英龙剧烈的喘息声。三人相互对视,所有人的眼中都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过了半晌,权英龙一边哼哼着一边说道:“你们看什么?我这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不懂!她死了也白死!”
神理和左宇都没有说话,两人的目光中积存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权英龙忽然皱起眉头,却并非因为疼痛。他面向神理,狐疑地说道:“神理,你刚刚不说这女人确定死了吗?”
“我……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权英龙的声音突兀地变大了,“哦!哦!哦!老子明白了!”
“……明白什么?”神理说着,却是撇开了视线。
“你再给我装!你特么再给我装!”权英龙指着她,脸色狰狞。他的衣服上有数处沾染了鲜红的斑点,看上去分外可怖。
“老子早就知道你跟陆伯言有一腿!”
“你乱说!我跟他就只是小时候的朋友而已……”神理叫道,声音却显得有些心虚。
“我乱说?刚才就你一个人碰过那个女人!你肯定早知道她没死!你搬出那么套说法,故意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其实你是想找山上庙里那个老和尚来救她是不是?你以为把她救活了,陆伯言就不用负责任了?狗屁!”
“你……我……我没有……”
神理的争辩显得愈发无力。
“现在好了!”权英龙一拍手,露出疯狂的笑容,“这下她彻底死了!你们也看见了,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你救了她她也不会记你的情!我弄死她,我是在帮你们!要不然就跟我说的那样,你们把她救活了,她指不定怎么讹你们呢!”
他起身走下石阶:“老子不干了,老子受伤了,要回车上找东西包扎去!你们赶紧把这个女人处理好!老子就不管了!”
“你这就走?”神理叫道。
但这问题权英龙并未回答。谁都看出他心里慌得很,这是在找借口溜走。他沿着石阶在黑暗的雨幕中远去,姿势有些一瘸一拐的,看来那些伤口虽然不深,但也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
“混账东西!”神理小声骂道,“胆小鬼!废物!不是个男人!”
左宇站在原地,愁眉苦脸地左右望望。他似乎很想随权英龙一起走,但大哥没发话,他也不敢把大嫂一个人丢这儿。虽说大哥大嫂看样子是吵架了,可他们以前又不是没吵过,过几天还不是好得如胶似漆?反正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偷偷往神理那瞅了一眼,神理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看什么看!赶紧把人背上!”
“啊?”左宇脸皱得跟腌萝卜似的,“还干啊?”
“要不咋地?”神理一指那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把她丢这儿?这可好!刚才还是交通事故,转眼间真变成杀人案了!这回想不处理都不成了!”
左宇哼哼唧唧地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神理,于是忍着恶心试探了半天,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把那具死尸背在身上。
神理说的那片竹林就在眼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不多时寻摸到一处较为合适的泥土地。土块松散,便于挖开与填埋。神理本打算让左宇看守尸体,想了想也没这个必要。大半夜的没人会跑到这儿来,尸体也不会自己跑掉。
又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灵泉寺后院的小棚屋,果然如神理所言,棚屋的门只是虚掩着,连把挂锁都没有。两人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旁人的动静,便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取出两把铁锹。
铁锹上很干净,虽有使用过的痕迹,却并不显脏。明明放在这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小棚子里,却也没怎么生锈,可见寺中僧人平时对这些工具的保养相当看重。
两人拿了工具转身跑进了竹林,他们来之前在石阶上摞了几块石头作为标记,从标记的地方进入竹林,往前走三十米便回到尸体的所在处。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有更多话可讲。两人当时便埋头苦干起来。
神理以前虽不算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却也没干过什么重活,一铁锹下去能铲起来点儿地皮就很不错了。反观左宇,架子好力气也大,不多时身边就聚起了半身高的土堆。
神理见状,索性不动弹了,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权做“监工”。左宇幽怨地瞟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大嫂就是半个老大。哪怕撇开这一点不论,人家也是个女孩子,让女孩子干这种粗活,那还算不算个男人了?
神理一直没有看时间,也就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反正天是一直黑着,雨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只是身处竹林之中,真正打在身上的雨滴也没多少。
最后坑挖好了,约摸有一米多深,宽倒是不宽,不过丢弃尸体也不是摆棺材,没必要让她平躺着进去,往里面一丢也就是了。
两人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该往里边填土的时候,神理许是觉得这活儿简单些,才又走过来帮忙。她一点点往里面铲着泥土块,心里面想的却是别的事。
其实权英龙刚才并没有说错。
在神理的心里,权英龙和陆伯言始终是有着高下之分的。她从小跟陆伯言一起长大,陆伯言对她的心思她很清楚。他对她始终照顾有加。尽管神理对他也谈不上什么“爱情”,但如果非要在权英龙和陆伯言之中选一个作为终生伴侣的话,她宁愿选择陆伯言。且不提权英龙那花花公子般的交际圈,哪怕单看性格,也是忠厚老实的陆伯言更得她青睐。
可……她现在却成了权英龙的情人。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世上无奈的事情数不胜数,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之前触摸那具“尸体”的时候,神理隐约感到了她的心跳,但不敢确定。只是如果依着权英龙的意思,那陆伯言必定会成为“牺牲品”。神理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她找理由要把这女人送上灵泉寺,确实存了几分要去找那位行贞大师的心思,但并不多,她只是想要试试看而已。
如果不行,也就是那样吧。
她虽然有点儿喜欢陆伯言,却也不是非要保他不可,他对她来说还没重要到那个地步。
治不了就埋了。她早就做好了这样的两手准备。
虽然权英龙刚才看似生了她的气,但神理并不怎么在乎。权英龙是个好哄的家伙,神理早就熟知对付他的办法了。
他一直认为神理是个头脑简单又虚荣的女人,但她其实很聪明——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知道权英龙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于是她就装成那副傻乎乎的样子,那样才和他更为相配。如果有朝一日她确定陆伯言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那她也会“变化”成陆伯言喜欢的模样。
刚才她出主意的时候,权英龙还在纳闷这女人怎么突然间开窍了。如果他早就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那应该就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了。
“嫂子……你确定她真死了吗?”
正当她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中时,左宇突然犹疑着说道。
“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神理不耐烦地说。
“我……是……我……那个……”左宇有些结巴,“可是我老觉得……她刚才眼皮子是不是动了一下?”
神理立刻发怒:“你少乌鸦嘴,还嫌我们事儿不够多——”
可她顿在了那里,这句话没能说完。
她和左宇两个人都僵在那个大坑旁边,沉默着望向坑底。
那具尸体被泥土盖住了半身,可她的眼皮却已经睁开了,先是眼白,然后眼黑从上方翻了下来。红黑色的血液从她的嘴角和眼眶边缘流出。她视线的焦点逐渐凝聚起来,定到了神理和左宇的身上,恶毒的诅咒从她的齿缝间挤出——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无星无月的深夜,只有雨滴稀疏地敲打着,你偷偷地埋葬一具尸体。这时尸体活了过来,低声对你发出咒怨。
这真是一副惊悚之极的景象。
神理想要尖叫,但左宇却先她一步叫出了声。他手上一松,铁锹从坑洞中滑了下去,“当啷”一声正砸在那女人额头上。
神理看到那女人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出了一道裂口,鲜血又多了一个可供溢出的地方。她的脖子往旁边一歪,这回是真的不动弹了。
又是片刻的沉寂。
神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左宇颤抖着朝后退去。
“……我杀人了……”他喃喃出声。
“左宇,你冷静一点。”神理也有些心慌,可她试图劝慰这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是权英龙把她捅死的,不是你!你就算什么都没干,她马上也就死了。不怪你,真不怪你!”
可左宇好像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他仍旧摇晃着身体后退着。
“我杀人了……”他说道,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突然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朝着竹林外面跑去。神理在他的背后大叫起来:“左宇!左宇你别跑!左宇!你跑了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左宇的脚步声踉跄着远去。
神理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破口大骂:“废种!都是废种!男人全是废种!”
雨未停歇。
神理走回到坑洞旁边,那个七窍流血的女人软绵绵地倒在坑底,没有半点儿声息。
神理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铁锹。她机械地将左宇堆在地面的泥土往坑里面铲去。
她已经死了……神理对自己说。死人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坑底的那只手好像突然动了一下。
神理心里一凉,却没有停止动作。
她已经死了……神理想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那只是错觉。
那只手又颤抖了一下。
“你已经死了……”神理默念出声,“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泥土覆盖了那女人的身体,神理看不到那只手了。可她仍在继续。
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他们杀的人,我什么都没做。
我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
没有任何坏事会跟我扯上关系。
只要填上这个洞就好……
我的人生中没有污点。
是的……一丁点都没有。
没有人会知道……
土层渐渐加高,最终填满了整个坑洞。神理又用铁锹拍了几下,她浑身酸痛,可还是感觉不放心。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这样的地面究竟算不算“普通”。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很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但还差最后一步。
她提着两把铁锹向山上走去,终于到达那座小棚屋的时候,她感觉两条手臂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把铁锹清理干净才算万无一失,可她真的没有半分精力再去做这些事了。
离开棚屋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左右看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向山下走去,途中还不忘把之前用来当作标记的那几块石头踢飞。
她回到面包车上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小了。三个男人都望着她,可她不想说话,她躺倒在放下的椅背上,谁都不理。
众人一直沉默着。
“对不起……”陆伯言小声开口,“明明……明明是我的错,明明是我撞死了人,还要让你……”
神理无力地摆了摆手,她抬起头来迎着三人的目光。
这时她发现了一件事。
陆伯言望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愧疚。
可权英龙和左宇,他们的视线中却带有一丝哀求。
神理的心念流转,她的心跳骤停了一下。
他们都不知道!她想。
权英龙没有把山道上发生的事告诉陆伯言,左宇也没有把竹林里的事情告诉权英龙!
他们这种目光……是在恳求我不要说出去!
原来如此……
她想着。
这是一串链条。陆伯言以为是他撞死了人,而只要权英龙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左宇也不会说,然后是……
她的手紧紧抓住座椅。
没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又想起那只颤抖的手。
不会有人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想到我身上!
她以不可察觉的幅度轻轻点了一下头,权英龙和左宇同时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神理瘫倒在座椅上,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椅背。
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不起,阿逊。
面包车缓缓发动起来,载着他们离开了这片罪恶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