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十三年前的记忆续(前篇)
雨一直在下。
那个女孩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任由雨水将她原本白净的衣衫和身体一起淋透。泥浆包裹着她娇小脆弱的躯体,很快便将白衣染成了黑色。
然而她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发出呼喊。
她一动也不动。
三个人缓缓地靠近过来,他们来自那边仅仅相隔几米的面包车。他们都没有打伞,雨水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身上,而他们视若无睹。
他们挪动得非常小心,仿佛在戒备着什么,就好像那泥地中躺着的并非一个人,而是末日电影中常会出现的丧尸,只等着他们走近到足够的距离,然后猛然直起身体在他们身上咬上一口。
但他们在周边围成了一圈,只隔着不到一米。当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死了还是活着?”
权英龙喃喃问着。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
“死了还是活着!”权英龙低声怒喝一句,“左宇你摸摸看!”
“啊?我?!”左宇吓了一跳,他哭丧着脸叫了起来,“老大,这……这这这这这,那啥,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好吧!万……万一她真死了呢?”
“呸!死了才好!”权英龙的声音虽大,却尖利得有些异常,就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慌张似的,“不学无术的东西!莫泊桑那个短篇小说你没读过吗?就那个《骑马》!这种穷酸货最会讹人了!她要还活着,指不定借着这次机会怎么讹钱呢!死了更好!最多也就是赔点儿钱完事儿!哈哈!”
神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权英龙瞄她一眼,说道:“神理你去看看!”
“啊?!”神理吃了一惊,“什么?”
“什么个鬼啊什么!”权英龙状若恶狗,“你是女人,就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些破事儿了吧?再说你以前不是老说想当护士吗?你去摸摸!正好锻炼一下!”
“权英龙你脑袋有病吧?”神理大怒,“你们男人都不敢碰的,让我去摸?!再说我那也就是随便说说,我都打算报金融商贸了……”
眼看他们之间就要争吵起来,一触即发。这时身后的面包车车门忽然发出响动,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陆伯言的脸色惨白,或许比此刻闭目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的脸面还要白上几分。
“她……她……”
陆伯言的手指和声音一并颤抖着,像是想要指着地上的那具惨不忍睹的身体,却又终究不敢。他一直张着嘴,却没能吐出几个字。
“她什么她!”权英龙眼珠一转,突兀的朝着陆伯言大吼起来,“都是你造的孽!你撞的人!你自己负责任去!”
逮谁咬谁的疯狗!
神理不由得产生了这种厌恶的想法,但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什——什么叫我的责任?!”陆伯言结结巴巴地争辩着,“明明是你们……明明是你们叫我撞的!我只是……我没刹住……车子滑了……这怎么能怪我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权英龙得理不饶人,他继续咋呼着:
“什么玩意儿?我们让你撞的?谁让你撞了?谁听见了?谁给你作证?!你以为你信口雌黄就有人信?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是我们让你撞的,我们也就是开个玩笑!对不对?谁让你真撞了?我让你跳楼你也去跳吗?!”
“你……你们——”
陆伯言倒退一步,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惶恐。
场面一度沉寂下来,权英龙和陆伯言相互瞪着对方,看着像是要吵架,可谁都没有再出声。
半晌,陆伯言颓然垂下脑袋。
“那我去自首……”他轻声开口,“我撞的人,我的责任,我去……”
“不行。”神理的声音忽然响起。
剩余三人都把视线转向她,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那女孩旁边,似是在确认状况。
“不能自首。”神理又说了一遍,接着站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谁都知道她死了!”权英龙马后炮般叫道,“你看看,整个前胸都压扁了,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你看看她嘴角血都流出来了!这还能活个屁!”
“所以我才说不能让陆伯言去自首!我们都会被牵连的!”神理继续说道。
陆伯言望了她一眼,她却死盯着权英龙。
“为什么?”权英龙不明所以,“他撞的人,关我们屁事?”
“就是。”左宇在一旁小声附和着。
“你们头脑别那么简单行不行?他去自首,警察一审,他说了实话,你以为我们几个怂恿的能脱了干系?我们都在一辆车上,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关进去了,咱们几个能落了好儿?”
神理越说越气,简直像是要一巴掌打在权英龙脸上。这回却是权英龙瑟缩着移开了视线,他皱着眉头扫视着几人,不服气地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神理深吸一口气:“咱们得把她埋了,不能让人知道。”
“那有什么用?她家里人肯定知道啊!”权英龙又吵吵起来,“哪家的姑娘在外面野一晚上不回家?她家里人肯定得报警啊!”
“报警了又怎么样?”神理的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于权英龙,“她上了这条道,荒山野岭的,指不定叫哪头野狼叼走了呢!警察最多当失踪案处理!可要是尸体被人发现了,确定有人死了,那警察的应对态度可就不一样了……我有个表姐就是当刑警的,这块儿我比你清楚!人家有经验的刑警一看这痕迹就知道是让车轮子给碾死的,他们那破村里总共几家有车?我们昨天进山的时候那么多小孩子围着,又是外乡人,人家肯定一下子就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到时候查过来,你还想往哪儿跑?”
这番话有理有据,权英龙没法反驳。他又迟疑了数秒,问道:“你说要埋,埋哪儿去?咱们又没工具,就用手在地上刨个坑?那能刨多深?雨一冲就露出来,跟丢大路上有啥不一样的?”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会难住神理,却没想到这女人不假思索地说道:“灵泉寺。还记得吗?我们今天从后山下来之前,那个和尚跟我们说的,装工具的那个棚屋是从来不锁的。我往里看过一眼,他们有两把铁锹,还有别的工具,挖坑绝对足够了!把她埋在那个竹林里边儿,我们去拿了工具,用完再放回去,谁都不会发现!”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看来对于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权英龙被呛了一口,他再度反驳时口气就弱了很多:“埋那儿?那条路那么多人经过……”
“多个屁!”神理冷哼一声,“这年头到处都是医院诊所,谁还来找老和尚看病?就算有,人家急着进寺里看病,也不会往林子里面走!要不然你们想怎样?难不成我们还把她拉进城里去?你们就怕警察注意不到我们是吧?!”
没人能再反对她。
权英龙瞪视着神理,但他的眼中却闪着慌乱的光。神理这会儿的表现让他感觉不太正常,她不再像是一直以来那个虚荣短浅的女人,现在的她神色坚决,权英龙看不出那张脸面之后隐藏了什么东西。
他有些惶恐,可此刻他又不得不认同神理的判断。
“把这个女人……搬车上去!”神理说着,这句话显出了些许疲惫。
权英龙没有动弹。陆伯言和左宇对视一眼,两人头回合作到一起去了。一人搬头,一人搬脚。这个无名女人的尸体和她满身的泥水一起被放在昌河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
权英龙咽了口唾沫。“老子不管了……”他小声说道,却不知是说给谁听。也许是神理,也许是他自己。
他先行一步返回车上,神理咬了咬牙,也跟了过去。
“神理……”陆伯言嗫嚅着,“我还是觉得……”
“闭嘴。”神理厉声喝道。
四人都上了车,面包车载着那无辜女孩的尸体向着灵泉寺后山脚下行驶而去。
面包车继续颠簸着,大灯照亮了前路,雨刷发出嘲讽般的摩擦声。四人都沉默着,他们还按照之前那样落座。陆伯言和左宇在前,神理和权英龙在后,然而这一回,却是谁都没有了玩乐的心情。
他们之中可能会有人产生疑问——“这么重大的事儿,居然就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决定了?”可谁都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三个大男人六神无主,蓦然间敢出主意的神理好像成为了这个小团队的轴心。
人生不总是这样么?让我们思来想去烦恼不堪的往往只是一些小事,而那些真正能够左右我们人生进程的选择,却总在几分钟内就定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沉默之中,陆伯言似乎终于鼓起勇气。他长叹一声,从内后视镜中看着神理阴晴不定的面容,说道:
“要不……还是我去自首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拖累你们的……”
“闭嘴!”神理一脚踹上他的椅背。
“我……哎那个——”
陆伯言突然叫了起来。
“闭嘴!”权英龙也没好气地踹了一脚。
“不是……我说那个……”陆伯言语无伦次,“我刚刚好像看见她手动了一下……你们确认她真死了吗?”
这回神理没有说话。权英龙狐疑地回过头去,那具尸体仍旧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并无半点儿生机。
“放屁……”他念叨着回过头来,“是让你这破车颠的吧……”
“可我真的看到——”
“闭嘴!”权英龙和神理同时怒吼起来。
于是陆伯言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一路驶回灵泉寺前山牌坊,然后又沿着小路绕到了山后。面包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这时几人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权英龙似乎想找回领头人的权威,于是主动吆喝着和左宇一起把尸体架下了车,因为声音过大又被神理严厉警告了一番。
陆伯言也想跟过来,但神理却说:“阿逊你留下看车,万一……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是万一有人过来问,你就说我们是找地儿上厕所去了。懂吗?”
陆伯言点了点头,他直视着神理美丽的双瞳,似乎想从那之中看出些什么东西。但神理却移开了目光。
余下三人搬着尸体朝山上行去。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在竹林中找个合适的地方,一人留下看守尸体,两人去偷工具。待埋好之后,再把工具放回去。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谁都不会想到灵泉寺的竹林之中居然会有一个藏尸洞。
后山的路好走些,但这一趟也要爬一个小时多。权英龙和左宇累得气喘吁吁,神理偶尔搭把手,聊胜于无。
可或许是他们的行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刻意不让他们顺遂。眼看竹林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们精神一激,正打算加速进去,权英龙却突然皱着眉头说道:
“左宇你别乱晃,我抓不稳了!”
“啊?”左宇满脸迷茫,“我没晃啊!”
“特么说你你还不听!你没晃,难不成是死人自己晃的?”权英龙没好气地骂道。
就在他这句话刚刚落音,左宇还未来得及辩解之时,两人手上不知被什么一震,同时松开。那具尸体“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们干嘛?”神理怒道,“生怕没人听见是吧?”
可没人回答她。
左宇呆滞地看着脚下的尸体,而权英龙则紧盯着自己的左手。
他那被雨水打湿的手背上,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狰狞地显露着,鲜血汨汨地流了出来,转眼间染红了他的袖口。
片刻的迟疑,接着……
权英龙发出了响彻山间的凄厉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