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坠与亡(后篇)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要再过来一步,我——我我我我我……”

左宇的口中发出声调怪异的嘶吼。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明明是试图说出威胁的话语,听起来却像是软弱的哀求。

可这并不能阻止女人的前进,她的步伐飘忽,像是在走动,又像是在滑行。威胁也好恳求也罢,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她会因这种事情而动摇,左宇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他的身体抖得跟筛子一样,再继续退下去,最终他只可能会被逼到楼顶另一侧的边缘,然后退无可退,真正“实现”预言中的情景。

不行!左宇狠狠咬住牙关。我不能死!来救我的人马上就到,要连这几分钟都坚持不了也未免太霉运了!再说、再说……

他想起家中的妻子和孩子。妻子虽然身材差些,但脸庞清秀,和他站在一起,郎才未必有,女貌却是不缺。

儿子是个小胖墩儿,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和别的男孩子不同,因为从小就在母亲的严格教育下长大,他一直非常懂事,学习又好。总是老师和熟人们交口夸奖的对象。

就算是为了他们……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决不能——

左宇趴在了地上,却并非是要向女人求饶。他四肢着地迅速地转了方向,向着未完成的楼梯踏步黑洞洞的入口爬去。

怎么样!他想着。我不站着,这样你就没法把我推下楼去了吧?

可女人并未因他怪异的动作而迟疑,她始终安静地朝这边靠近着。似乎左宇的一切行为对她来说都只不过是怪诞滑稽的表演。左宇分明感觉得到那长发下透出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却看不到她的眼睛。

他的脚探到了楼梯板。这样就能够安心了吗?……不行。左宇恨恨地想着。这女鬼没有停下,就说明还有杀我的机会——对,每层楼虽然不高,但要是头朝下从楼梯上栽下去,难免还是会摔断脖子。得继续朝下……一直到一楼才行!到了一楼平地上,我看你还能想什么法儿摔死老子!

而此时,不远处塔吊上的薄玉凡正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小巧但质量不错的充电宝连着数据线挂在操作台上。

外面的风很大,雨马上就要下来了。但他待在塔吊操作室里一点儿都不紧张。对塔吊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觉得很危险——本来么,那么细细长长的一根柱子,被风一吹可不得东倒西歪的?但其实并非如此,塔吊这东西向来稳固得很,只要不在大风天搞些危险操作,出事的几率比在建筑里头忙活还低。薄玉凡以前在浅水湾那边工作过两年,每到夏秋季节总有台风,街上有些店家的玻璃都能被大风吹碎,塔吊却丝毫不受影响。薄玉凡心里可有谱呢。

他一上塔吊就发现自己被老窦坑了。平时他在塔吊上抽烟,烟头都会丢在操作台旁边挂着的小铝盒中。即便是在外面边吹风边抽,抽完也会把烟头带进来。再邪乎的风也没法钻进门窗紧闭的控制室里把烟头带出去,老窦说的那种状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可既然都已经上来了,直接扭头走人也未免太不给老窦面子。他打算在上头多待一会儿,到快下雨了再离开。这样一会儿可以跟老窦说,自己是在上面检查了半天,确认万全之后才下去的。虽然跟老窦关系已经很铁了,但人家毕竟是“领导”,哪个领导不喜欢认真负责的员工呢?

他一边摸鱼打着消消乐,一边惬意地哼着歌儿。这时他听到了左宇的喊声,好像是让某人不要靠近。于是他站起身来往那儿看看,楼顶天台上却分明只有左宇一个人。

搞什么呢?

薄玉凡疑惑地想着。他拿上手机和充电宝走出操作室,却恰好看到左宇趴在地上朝楼梯口那边挪过去。薄玉凡不禁笑出了声,他喊道:“老左你干嘛呢?要改装成四轮儿驱动是怎么着?”

没有人理会他,左宇根本就没听见。薄玉凡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左宇倒退着一级一级楼梯爬下去。虽然是下楼,但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耗费体力,左宇早晨又没有吃饭,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

那女人就站在他身前五六个台阶的位置,一步一步向下走着,没有发出一丁点脚步声。左宇快她也快,左宇慢她也慢,好像就是打定主意在玩弄他似的。

话虽如此,左宇却不敢停下。说不定这女人就是在等待他松懈然后出其不意给他一击。要坚持,要坚持!他对自己说道。只要爬到一楼,就是我这边的胜利了!

建筑中有许多被老窦发动上来的工友在忙活,看见左宇这副滑稽的姿态,他们半是疑惑,半是好笑。有人叫道:“老左你这练的是什么神功?”

“我看像是天山派的蛤蟆功。”

“好家伙,谁给老左买个雕来,这一看就是个当大侠的料!”

“那要么咱们先砍他一条胳膊?再弄个玄铁重剑?左大侠行走江湖没个趁手的家伙不合适吧?”

“工地上那么多废铁板呢,左大侠看上哪块儿拿走就是,我们又不要钱。回头泡上个小龙女带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呗?”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你想当尹志平也得有那本事啊。老左他老婆先给你下头来一菜刀,让你练辟邪剑谱去,还正好能跟老左凑一对儿呢!”

这帮人嬉笑着,相互寻着乐子。左宇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时间。

也有关心他的。一个才来没多久的小伙子犹豫着走上来想扶他一把:“宇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扭脚了吗?”

“滚蛋!”左宇怒骂道,“别挡道!滚远!”

年轻人委屈又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旁的老师傅替自己徒弟鸣不平,哼了一声:“小刘你别理他,妈的个犊子一天到晚不知道犯什么神经,上房顶吸两口烟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这幢楼总共有十六层,五十米的高度,左宇居然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真的一点一点从楼顶上爬了下来。终于到达一层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那女人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但左宇还不敢停歇,他爬起身来,只觉得两腿发颤,像是要抽筋一般。他跌跌撞撞冲向建筑出口,正好和闻讯赶来的老窦撞到一块儿。

“你怎么回事儿?”老窦朝他喊道,“发什么疯?我听说你——哎哟喂!”

“滚开!”左宇疯牛一般朝外冲去。

老窦被推了一个趔趄,被旁边的工友一把扶住。他迷茫地望着左宇离去的背影,喃喃念叨着:“怎……怎么了这是……”

工友哼了一声:“谁知道他什么毛病。”

左宇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场地中间,阴天湿冷的风毫不客气地袭击着他的身体,他明明已经喘不过气,却硬要大笑出声。工人们全都看着他,场地中的、建筑里的,无数双眼睛投注在他的身上,疑惑的、担忧的、嘲讽的、不屑的眼神环绕着他。可他浑不在意,他朝着建筑的阴影中嘶声吼道:

“妈的你不是狂吗?你不是厉害吗?哈哈!你特么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他在说谁?

工人们交头接耳,可没人知道答案。

左宇突然心有所感,他抬起头来看向楼顶。

女人站在天台的边缘,左宇看不清她的面庞。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那个号码!那个人来接他了!

左宇心中一阵狂喜,他扬起手机冲着楼顶高喊:“来啊!你特么倒是来啊!救我的人到了!你死定了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在楼顶,那块之前被左宇丢掉滑到边缘处的红砖摇晃了一下,砸到了外脚手架上,然后径直朝着左宇的脑袋坠落过去!

“老左!小心!”

薄玉凡的吼叫声让左宇抬起头来,恰好看到这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就地一滚。砖头砸到他的身旁,激起一层尘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左宇愣了一下,然后再度大笑起来,“没砸着!傻逼!呸!贱货!哈哈哈哈哈……”

楼顶上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左宇在原地呆立片刻,兴奋感涌上了他的大脑。

我做到了!他想着。我做到了!那女鬼没能弄死我!我活下来了!

薄玉凡站在塔吊操作室外面,疑惑地看向自己那位地面上的朋友,他完全搞不懂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左宇没事,没有被那块砖头砸到,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后——

他一直攥在手里的充电宝突然滑落下去,薄玉凡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数据线的连接口断开,那只金属充电宝从栏杆的缝隙中滑出,向着相隔五十米的地面坠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当左宇终于听到风声仰起头来的同时,“某个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工地入口处,夜深站在一辆出租车旁,他和出租车司机都看到了工地中的怪异一幕。两人对视,夜深拉开车门。

“原路返回吧,师傅。”

他不需要再去确认,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对那种姿态已经司空见惯。

毫无疑问,那是“死亡”的姿态。

“呃……”司机犹豫着,“哥们儿,这你的地?”

“怎么可能。”

“哦,我就说嘛!”司机摇了摇头,“这种地可千万不能投资,这一看就是风水不好!”

“……对极了。”

夜深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苍白的脸色并没有显出任何异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