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落影(前篇)

近来的雨总是时断时续,即便是久居程都的人也无法从天象之中看出半点儿头绪。明明上一秒还是春风如沐,风向突然一转,地上便已经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水迹。不下雨固然是好事,一直在下雨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多打一会儿伞嘛。可怕的就是这样没准头的雨,刚把伞撑起来它就停了,偏偏你还没发觉,走过一段,路人都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你,把你盯得尴尬不已;于是你把伞收起来掖进包里,细雨瞅准了时机一般沙沙而落,登时没头没脑地给你一顿乱淋。

这理要找谁讲去?

尤其是那些工作上对天气有要求的人,一开始还有精力骂骂娘,后来自己都骂得没力了,老天爷吹着口哨丝毫不给你半分面儿,那你又能怎么着呢?上天跟他拿拳头讲讲道理?别逗了,宇航员飞到月球都没看到天宫在哪儿,你一个拿着几千块工资的人这辈子还想有机会见见上帝?

洗洗睡吧。

左宇拿了块红板砖垫在屁股底下,闷闷地抽着烟。严格来说这里是禁止烟火的,但工头老窦从来没管过,他自己还天天叼着黄鹤楼转悠呢。安全员于工只有偶尔跟他们开玩笑时才会呵斥两句,质监局的人更是视而不见——老窦每回去他们办公室都一人塞一整条烟呢。

只有安监局的人过来时,大家才会把烟头吐掉装装样子。其实人家心里也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只不过只要你做个姿态,不公然挑衅,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没人揪你。所谓和气生财,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

其实算起来也不差。要说苦点累点,活在这世上谁不是这样呢?

近年来网上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别瞧不起工人,工人都月入上万!”左宇看到这种故意吸睛的标题只能呵呵一笑。是,干他们这行的,月入上万的人有,有很多。可你也得看看人家每天是干什么的。搬砖的人拿搬砖的钱,砌墙的人拿砌墙的钱,木工、瓦工、钢筋工……每个工种都有人家的份额,在这份额中苦力能占多少?都是给人家技术的。你要说,“我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想学,我就只想搬砖”,也可以。搬砖有搬砖的技术,搬砖的要领,纯熟的老工人,沉腰、抛接,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绝不会浪费半分力气。你以为只要有把子力气谁都能干这活儿?换你个新手上去,干半小时你不抽抽就已经算是牛叉人物了。

那你可以说,“我学啊”。是,你想学,谁教你啊?你以为老师傅们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儿干随便带徒弟玩儿?哪怕人家真的忙里偷闲有那么两分钟工夫可以让你请教,人家就真心教给你?你以为你递根烟上去笑呵呵聊几句天就混熟了,然后人家就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技巧无私地传授给你了?然后你青出于蓝胜于蓝,把人家的活儿抢走让人家喝西北风去?痴心妄想呢吧?你以为你是什么小说的主角啊?

当然,一个圈子大了,总不乏有些例外。心眼儿极好的老师傅,眼见你一个小辈辛苦,手把手地教给你打轴线,那是人家既有技术又有经验。你哪怕把技术搞去了,也没有人家那多年磨练出的水准与直觉,人家不怕你抢他的饭碗。

但更多的应是拜师学艺。不管是零基础过来混饭吃的,还是正经学校里面教出来的,都免不了要走这么一步。小施工员哪怕理论技术再扎实,实习一上手人家就能看出你功夫好歹来。听师傅的话,好好学艺,别学到点儿东西就毛躁得不行。肯吃苦,不忘本,有好处不要忘了师傅,这样人家才愿意教你。

从十年前开始,左宇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工地上的事儿,他门儿清。

习惯了工地的生活,有时难免会觉得与墙外的社会格格不入。曾几何时左宇有点儿恐高,上学时从四层的教学楼往下看都觉得两眼发晕。而现在,他可以在未封顶建筑五十米高的外脚手架上站着和工友谈笑风生。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没有福利,没有公积金和补贴,但偏偏他们工作中要承担比常人多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风险。条件好的,工地板房中还设有淋浴间,一天下来冲完澡玩玩手机打两局扑克,然后在睡梦中将身体的疲劳压进细胞深处。

他们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又和别人分明不同。只是有时,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认清这其中的差异。

话虽如此,左宇却并不觉得这样有半分不公。

毕竟这种生活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记得之前认识的那个设计师,笔记本系着吊带挂在他肩膀上,一双白皙的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得飞快。听说那个人每月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钱是他的三倍。但左宇除了惊叹之外连一丁点儿嫉妒的想法都没有。

人家的头衔上写着呢——“某某大学某某专业某博士”。就光最后那俩字,左宇认为就该值四个零。

他自己也曾经历过高考,十多年前的事,所以他知道要上个好大学有多难。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人家努力了,比他更努力些,努力了那么多年,所以人家拿的钱比他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总比那个人要好多了……

左宇想起了一个名字。

他自己是没能考上大学,家里也没钱供他。但那个人,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

每每想到这件事,左宇就庆幸于当年开车的人不是自己,也庆幸权英龙没有把那件事栽到他头上。

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可以的了。有钱赚,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努力工作,赚钱养家。这世上的男人,大家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么?

腰间的对讲机上突然传来联络,是和他相熟的工友薄玉凡,这人是塔吊的操作员。

“老左老左,你不吃饭又跑楼顶装逼去了?这严重违反安全施工规范你知不知道?另外卖盒饭的让我问你一声,你要不吃人家就收拾了!”

“滚你娘的!”左宇笑骂道,“你让她给我打一份儿,我没忌口,有什么装点儿什么就是了。”

工地上没有食堂,但有些推车卖盒饭的会在饭点儿来工地门口等候。薄玉凡此时说的就是他们常吃的一家。

“那你也赶紧滚下来,凉了还吃个屁!每回抽烟都跑楼顶上去吹风,你那一个火星亮那儿跟楼顶灯似的,好看啊?”

“老子就喜欢这种感觉!”

左宇这么说着,却顺势站了起来。反正他都已经连抽两根了,今天的瘾就过到这儿吧。外墙粉刷已经结束,接下来基本都是室内工程了,脚手架拆除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之后没有了施工升降机,他再想上楼顶可就没什么机会喽。

想到这里,他朝向楼外看看,五十米的高度,下面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小虫子一样,晚风吹得他格外精神。

“沙沙……”

耳旁突然响起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的附近爬行。左宇左右张望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耳鸣吗?

他掏了掏耳朵,那声音却像是天边惊鸿,眨眼便已消失。左宇没有太过在意。几年前他只要一呼吸耳朵里就响一下,结果到医院一查,不过是有片耳垢在搞事。后来他看着医院账单上的数字,觉得自己还是去看一下心脏比较好。

这时他忽然有种感觉。

有人在看着他。

他在建筑楼顶的边缘转了个身,楼顶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楼梯踏步黑洞洞的入口在夜幕之中显得有些可怖,但从那里传来的,也只不过是呼呼的风声,他能分辨得很清楚。

工地外围都是荒郊野地,市区中最近的楼房也只能凭借着灯火隐约现出庞大的身形。隔得太远了,这视线不可能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那么……是楼下?

左宇又往下面看了看,工友们的板房中倒是一片亮光,能够从窗间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屋里晃动。但他扫过一圈,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谁都没有。

而且,这楼有十六层高,整整五十米,现在又一片漆黑,除非站得很近,否则谁又能看得到他矮小的身影呢?

那……到底……

是错觉吧?他想着。肚子饿坏了,这会儿确实感到浑身无力。薄玉凡说得对,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是先下去再说吧。

他乘上施工升降梯,自五十米的高度缓缓而下。面前高大的钢铁怪物在不远处站立着,金属的色泽在黑暗之中隐没。

等等……

左宇突然间想到了。

和楼顶高度一样,并且贴得很近的建筑……是有的。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建筑,所以才被他忽略了。

升降机门升起。他走到外面,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塔式起重机——塔吊。

“沙沙……”

在不可视的夜空背景之下,唯有一片白影悄然闪过,如同刚刚从那里离去的某人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