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凌晨时分的求救者(前篇)

神理又一次坐上了那辆面包车,在漆黑的雨夜独自前行。前方的驾驶座上没有司机,她的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影。在这颠簸的泥泞路上,雨声散乱,树影迷蒙,茫茫天地间仿佛只余下她一个。

她依旧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驾驶员这辆车也能够自己前进。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和以前经历过的那无数次一样,她知道这一回一定也是一样。这个梦到不了最后的。

白影、撞击、碾压……

空无一人的林间小道。

神理独自坐在面包车的第二排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灯火温暖的卧室中。

她从床上撑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让意识逐渐聚拢起来。

和睡前一样,她的椅子和落地镜还靠在门前,看样子并没有移动过,这应该可以说明在她睡着的期间,没有什么“东西”闯进这房间里来。

神理把棉被掀开,坐到床边,理了理头发。

刚才的事情她还记得。和陆伯言打过电话之后,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但想了些什么东西呢?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只是思绪在无边无际的脑内空间中穿梭翻腾,混乱一片。最后她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就这样闭目入睡,于是进到了那个梦里。

那个梦……多年以前,“那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她还经常会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做梦的频率便越来越少。直到上周五……

神理微微一笑。

是的,上周五。她全都回忆起来了。

梦境、白影、声音,还有……自己臀部上方的那条扭曲的虫尾。

这些事情她其实从未忘记。只不过……没有忘掉的事,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被想起。

她在自己的外套中翻找了一下,自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这纸条上记着一个电话号码,是白天那个男人给她的。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名叫夜深,当时坐他旁边的少女叫什么却是记不清了。

神理摸出手机,对照着纸条在拨号盘上按着数字。

陆伯言死了。尽管并没有证据,但神理能够感觉到。陆伯言一定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那么,她呢?

输完号码,神理确认了两遍,没有问题。距上一次相隔几小时后,她再一次把手机举到了耳边。

有点讽刺的感觉。

听着耳旁传来的拨号音,她这样想着。

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的。那两个人来找她的时候,听着那个男人荒诞不经的言论,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卖面子,但在潜意识中,她已经接受了。

若不如此,就没法解释周五那天发生的事。

但她还是逃走了。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就像“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那位前魔法部长康奈利-福吉一样,始终不承认伏地魔已经回来的事实。比起这种逃避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他更不愿意面对失去权势的可能以及魔头重生的恐惧。

神理也是这样。

一旦让她承认那男人的话是真的,就等于要坦白她当年曾犯下的过错,要将十三年前的事再度挖出来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万一她的公司知道了怎么办?她的同事们知道了怎么办?侯总知道了怎么办?还有她的邻居、她的朋友、她的……

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十三年来她苦心经营的人际关系、她的工作和生活全部都会毁于一旦。

更何况——

一旦承认了,也就代表着,周五那天经历的惊魂一刻,还会再来。

那东西会不断地前来折磨她、恐吓她,最后……以残忍的方式将她杀害。

这样的可能性,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去面对。

所以她不断地麻痹自己,在心中告诉自己,那两个人只不过是邪教的骗子。只要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就能够放松许多。同时,她也真诚地祈盼着自己的想法是真的,周五发生的事件和那两人的到来只不过是一种巧合。那些白影和声音也不过是她精神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幻觉。等几天过去,所有这些事情都会被时间一扫而空,她又可以做回以前的自己。

而现在,美梦破灭。

……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却被电话铃声吵醒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即便你心里一直在期待这通电话也是一样。毕竟,在凌晨打电话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第一,来电方是个没有大脑就爱给人添麻烦的蠢货;第二,有紧急到耽搁一秒都不行的重要事情。

夜深接起电话的时候,下铺的谢凌依口中传来一声不满的梦呓。

约一分钟后,夜深挂断电话,又给乐正唯打过去一个,让她帮忙联系蓝冰雨。他自己并没有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即便有也不想打。

然后他习惯性地摸向床尾自己睡前叠好放在那里的裤子——

……嗯?

没摸到。

夜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黑暗的环境中朝那边看了一会儿。

唔?哪去了?

他又探头往床下面瞅了瞅。虽然他放裤子的位置应该不是会轻易被踢蹬下床的地方,但这也是很难说的事。

然而……也没有。

夜深挠了挠头。

真是见鬼了,什么情况?

掉到哪个角落去了吗?

他掀起被子,没有;往床铺和墙壁中间的缝隙看去,没有;爬下床看看床底,也没有。

我靠。

算了,没有在这种地方耽搁的时间。有的时候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东西,过段时间又会不经意在某处看到。这也算是一种生活哲学吧。

总而言之先找条裤子穿是正经事。

他打开室内灯。为了不吵醒谢凌依,开灯前先把她的床帘子拉上了。他打开衣橱下边的抽屉。这衣橱他和谢凌依商量好一人一半,下面三个抽屉中,夜深用第三层,谢凌依用第二层,最上层放些公用的小物件。

……虽然谢凌依从来没遵守过什么规矩。除了不往夜深的抽屉里塞内衣外,公用的地方她全占了。

闲话休提,夜深现在还有任务在身。雨色深红就是那种会把人的每一分利用价值都压榨干净的组织,指望跟他们申请不加夜班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几秒种后,他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塑料小凳子上。

老子特么是做梦还没醒吧?

他衣橱里的上衣和外套,抽屉里的底裤外裤袜子以及所有能穿在身上的东西——

全特么空了!

一件都没剩下!

明明数月以来已经经历了不少灵异事件,但这一次,夜深还是真真切切地被惊到了。关键不在于事件本身有多可怕多血腥多丧心病狂,而在于他根本想不到哪家的灵来偷他的衣服是犯了什么神经,捐给灵界慈善爱心组织吗?

“……唔?”

谢凌依撩起帘子,眯着眼睛满脸困意地看着自己的室友。

“……你大半夜的是要找人去开睡衣派对吗?”

“呃……”

夜深有点歉疚地挠了挠头——终究还是把她吵醒了。他坐在塑料凳上侧过身体,如果他身上穿着睡衣还可以,但秋衣就有点儿“那个”了。他并不觉得让女孩子看到自己只着秋衣的模样是多么礼貌的事,即便这个女孩是已经和他在“一张床”上睡了八个月的室友,而且她的睡姿往往走光严重——几乎比他只穿底裤的时候还严重得多。

“拜托你有点公德心好吗……”谢凌依嘟着嘴巴缩回帘子里,“这大半夜的……亏我昨天给你洗衣服洗到快十二点,本来还想早点儿上床睡个美容觉的……”

哦,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夜深无奈地耸了耸肩。或许是刚刚起床在精神上还没能调整过来的原因,他足足想了十多秒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等会儿?!”他冲着帘子大声叫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嗯……?美容觉……”帘子里传出谢凌依慵懒的声音。

“不是,再往前!”

“……早点儿上床——”

“再往前!”夜深抓狂地一把扯开她的床帘子,“你说你把我的衣服怎么了?!”

“啊!”谢凌依有些做作地双臂环胸抱紧自己,“你干嘛!流氓!”

“你少特么装了!你这帘子还是刚刚我给你拉上的!”夜深有种一脚把她踩到床下面去的冲动,“我、的、衣、服——在哪儿?!”

“呜……你凶什么嘛……”谢凌依缩在墙角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洗完了当然是晾在外面啰。”

夜深转头离开里间走向阳台。入目之处,阳台上的三根晾衣绳有如三行彩旗招展,累累重负让边缘的金属连接处不断传出嘶哑的吱呀声,像是在发出不堪忍受的哀鸣,如泣如诉地在夜幕之中悠然飘向未知的远方。

阳台上那台廉价版的现代洗衣机算是倒了老霉了。按照谢凌依的说法,它是在每次都要装满整缸衣服的情况下转了至少四个小时。夜深十分担心明天会不会有某个洗衣机权益保护组织向他发来抗议书。

谢凌依穿着睡衣走到了夜深身后,这会儿她倒是没装模作样地捂住她那尚可一观的胸部,也不说夜深是流氓了。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地向夜深邀功,“你不是说让我帮你洗衣服吗?我洗了哦,全部都洗了哦!啊真是的,洗了几个小时手都酸了耶……”

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种嗲嗲的腔调,是以为夜深会很开心地夸奖她吗?

况且洗了几个小时又不是你动手洗,要喊累也应该是洗衣机喊累吧?

夜深以微弱的动作摇着头,他的声音空洞:“……我是那么说了,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洗……”

“啊,你这么说就是认为我是那种随口给人承诺从来不履行的没信用女人是吧?”谢凌依叉腰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转眼间却又眉梢带笑,“哼,那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特感动特想流泪?”

“感动不见得,想流泪倒是真的。”夜深缓慢地点着头,“另外我宁愿你是那种随口给人承诺从来不履行的没信用女人。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提些18X本子情节里会出现的要求,至少还能给读者们发点儿福利。”

谢凌依红着脸轻轻踢了他一下,骂道:“就说你是流氓!我可是连皮带都给你洗了,你就不能稍微有点儿感激之心么?”

“哦,是,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夜深说完这句才反应过来,“哎等会儿!皮带你洗它干啥?”

“皮带也会脏的嘛!”谢凌依振振有辞。

夜深有些无语地指着靠在阳台角落的几双鞋子:“哦,那我鞋你怎么没一块儿洗了?”

“没看见。”谢凌依撅起嘴巴,“下回再说吧。”

……这女人是听不出来我在损她么?

夜深伸手摸了摸晾在绳子上的衣物,没干,一件都没干,全是湿的。理所当然,哪怕放在别的地方,在夜间晾一两个小时也没可能把衣服晾干,更别说是程都这样终年潮湿又天天下雨的地界了。

而且……

“来来来谢小姐,来看看这边。”他揪着谢凌依的领子在她的抗议声中把她拽到了阳台边缘,“看你头上这条绳,晾的全是我的裤子。知道为什么我绝不在雨天用它吗?看看它的位置,刚好被外面的雨打个正着,你来告诉我这一排裤子哪怕明天晾干了,你是算洗了还是没洗?”

“呃……”谢凌依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挠了挠脸颊,“大、大不了明天我再帮你洗一遍好了……”

“我觉得这不是大得了大不了的问题,美丽又聪明又讲信用的谢凌依小姐。”夜深摊着手直面着她,“现在的问题是,你把我所有的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全都给洗了!看这个天气再晾三天也干不了!你打算让我穿什么?!”

“啊,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早准备好了!”

谢凌依一拍胸脯,那两座大小适中的柔软山峰顿时一片波浪起伏。然而夜深全然没有欣赏福利的心情,他跟着谢凌依回到里间,顺着谢凌依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套上衣裤子,刚才他却是没注意到。

只不过……

“谢凌依小姐,我现在十分怀疑你是在耍我。”

夜深拎起那件上衣,抖落开来。

是一件墨绿色的……马甲。

“你打算让我秋衣外面穿马甲出门去是吗?”

谢凌依呆呆地看着那件马甲:“我……呃,只是从你那堆衣服里面随手挑出一件,倒忘了看它带不带袖子……”

夜深还能说什么?

他抓起那条裤子,裤子倒还选得不错,是一条黑色西裤。不过夜深对这条裤子没什么印象,他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

这是他前年结婚前妹妹夜永咭送他的礼物,跟秦瑶歌送他那套西装是差不多的款式。

只有两个小小的问题。

问题一,这条西裤本来是跟上衣配套的,但妹妹觉得那件西装上衣不错,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穿起来还蛮酷的”,于是她自作主张克扣下了,只把裤子给了夜深;

问题二,夜永咭并没有量过他的腰围,只是擅自认为夜深身为兄长,一个大老爷们儿,腰围应该比她一个女孩大上不少,于是按照她自己的尺码增加了一些就去订了这套西服。

其结果就是,这条西裤的腰围只要再增加个几厘米,就可以装下两个夜深了。

……绝望啊。

夜深颓然坐在凳子上,双手抱头。

再给他想一辈子,只怕他也不可能明白,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遇上这么一帮活见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