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二)

距离上一次足有七个半月后,夜深再一次站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大礼堂中。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原来梦境还可以接续,就算可以,做梦的人又怎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呢?可他偏偏就身处在这样的境况之中。这个梦的前半部分,还是在“血眼阴行”事件开始之前。那时他被甄和的婴灵袭击,昏了过去,经历了半场梦境后方才醒来,见到了舒琳和乐正唯,从此加入了送葬者小队。

半年多过去,他对于梦境的上半部分早已忘光了,平时也从没有刻意去想过,却没料到今天居然又会回到这个梦里来。

而且,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上次那梦境中的记忆,也奇迹般地在脑中苏醒过来。夜深记得他是被苏琴拉着来到这大学联谊会上的,在上次梦境的末尾,会场中走进了一个身着华丽礼服的女孩,顿时便吸引了包括他自己和苏琴在内的所有人的眼球。眼下这梦境的后半场,看来便要以此为开端了。

在这里,我们稍稍对身在此处的夜深作一下介绍。

在梦境之中的夜深其实有两个。第一个,是“原本就存在于此处”的夜深,也就是被苏琴拉来参加联谊的夜深,我们将之称为“梦境中的夜深”或“记忆中的夜深”,由于这梦境便是以夜深的记忆为原型的,这一个夜深的一举一动在现实中其实早已发生过。现下这一个夜深所控制的,便是语言与动作。

而第二个,则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夜深,也就是真正的夜深,我们将之称为“意识中的夜深”。这梦境便是他过去的记忆,可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能跟随着梦境的轨迹去回忆过去的些许片段。在这场梦境中,他可以动脑思考,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这样一来,或许就能够通过当时的“自己”来进行回想。

这当然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明明知道这是自己的记忆,明明知道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却又全然记不起来。眼下你的意识待在自己的身体里,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却又像是在经历别人的人生一般。

夜深想,发生这种状况一定是有其缘由的,只是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明白,那就干脆先静观其变,看看这梦境到底会如何发展再说。

那个女孩在众人或艳羡或惊异的目光之下,却是毫不在意地走向了会场正中。她那如月光般唯美的长裙下包裹着曼妙的双腿,显出令人心猿意马的形状。她迈着优雅的步子,高跟鞋“哒哒”敲着地面,将所有男生的心跳都带上了同一个节奏。顺着她所走路径的延长线看去,名叫齐澜的学生会长正站在那里,他的脸面终于舒展开来,与之前那礼貌性的微笑不同,此时他换上的,是一副发自内心的和悦笑容。

……唔?

不知怎么,夜深总觉得齐澜的笑容中隐藏了些什么东西,但他却并没能把握住。

“我靠!”他听到苏琴在身旁小声骂道,“我说你们这学生会长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吧?他自己占着一个,这新来一个更漂亮的还要被他抢去!人就算长得帅也不能这么无耻吧!”

夜深并没有回答,但却也有些莫名的焦躁——对,记忆中的夜深和意识中的夜深一同焦躁起来。他们都在注视着那朝向齐澜走去的美丽女孩,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光彩照人。

太像了……

夜深想。

上一次由于是在梦境的末尾,那惊鸿一瞥虽然让他的心中小小颤动一下,却并未太过在意。然而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转开视线。

毕竟那个女孩……她拥有着和秦瑶歌完全一样的面孔。

可这不可能啊!夜深有些纠结地想着。我是在大学毕业三年后才和秦瑶歌认识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别说交大了,她甚至都还没来过程都这座城市!如果我早在大学就见过她,而且她还是以这种摄人心魄的方式登场,我没理由会忘记的!

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当时确实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但长相却并不是这副样子。而在我的梦中,梦境擅自将秦瑶歌的面孔赋予了这个女人。毕竟是梦境,拥有这种力量不足为奇。

他看着那身姿婀娜的女孩走近了齐澜,一旁的信息学院副会长岳鹏程下意识退开了,还有那个扎着硕大蝴蝶结的女孩,她愣了一下,也往旁边让了让。只是从她脸上那不服气却又强装高傲的表情明显可以读出她的心思——“我之所以让开,不是因为我怕了你,而是因为我教养好,知礼仪,你懂么?”

礼服女孩并没有理会那两人,她直视着面带温润笑容的齐澜。齐澜此时端庄的姿态或许正是“君子如玉”的典范,他微微欠身:

“你总算来了。”

众人一时大哗。

原来如此。夜深想明白了。难怪齐澜之前跟人聊天时一直在看时间,原来真是在等她!确实最近听说齐澜在追她来着,可是……可是她……

男生们的窃窃私语传到夜深的耳朵里——

“那个是中文的吧?听说是院花诶……”

“我靠,听说土木的学生会长也想追她都给拒了,打脸打得啪啪的响。齐澜这个货是怎么追上她的?”

“过了吧?这才大三,他都换了几个女朋友了,现在的嫂子今晚还没来。特么我们这和尚班的整三年连个母猪蹄都没啃过呢!”

说话的当然多是些男生。夜深所在的信息学院,男女比例是七比一。本来他们在大一大二就制定了好几次联谊计划,跟别的学院商量时,却往往被人推掉。这很容易理解。本身交大就是以理工科为重,整个学校的男女比例便是三比一,哪个学院的女生都不多,即便是外国语和传媒,女生也不过略超半数。谁想跟你们这群狼办联谊,那不是打开自家羊圈任你们叼么?

这一次参与联谊的男生,百分之九十都是出自信息学院。夜深记得联谊的事情刚刚办妥时,齐澜作为主办人与“功臣”被全院男生们抬起来绕着整个宿舍区接力的事。这是他促成的第三次联谊活动,但前两次,对方学院来的也是以男生居多,两群狼凑在一起除了吃吃喝喝,别的就没什么意思了。而这一次,与人文学院的联谊,却让所有的狼都兴奋起来,恨不得成群结队啸聚山林对月长嗥。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此刻看齐澜的眼神才都有些不善。齐澜的能力虽然早已被大家认可,但他换女朋友过于频繁一事也常常为人诟病。当然,大家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只能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嫉妒地骂上两句泄恨。可今天,一开始站在他身边那个女孩据说就是学贸易的系花,群狼瞄上几眼也就忍了。要不然怎么着呢?人家又帅又有本事,而且说来,这次联谊还是大家欠了他的情,那女孩若是看不上他,那自己这帮人就更没什么机会了。

可你就算要吃饭也不能一个人占着两碗哪!再说你自己还有个女朋友哪!看你这架势,自己有个正牌女友,还约了人家的院花,闲聊的时候顺便再勾搭一个小系花……这你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尤其是,后来进来的这个女生,素洁的礼服,优雅的姿态,宛若天使一般。如果说让在场男生选出一位梦中情人,十个人有九个都会投她的票,剩下一个多半是对自己的室友有非分之想。就连夜深也不例外。能约到这样一位美丽的女神,一众男生们的妒忌可想而知。

但夜深却觉得自己的心情与他们并不完全相同。他听着苏琴在耳旁碎碎念着说之后要找几个警校的同学去跟齐澜谈谈人生,看着那边正在交谈的男女。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些不太安定。是因为他也嫉妒了么?还是因为那个女孩的长相太像秦瑶歌,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如此亲密?他想不明白,却又觉得这些想法都不在点子上,那么究竟……

然而他并没能想上太久。那个院花女孩听了齐澜的招呼,却一直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张舞者的艺术照片。直到周围的喧哗渐渐沉寂下去,她才应道: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声,跟你老婆好好过,别特么老想着打老娘的主意!”

……诶?

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

整个礼堂的狼与羊们全都陷入了石化一般的沉默中。

半晌,有人轻笑一声。窃窃私语在人群间流动着,但没有谁敢大声说话。那个主持人小胖子小心翼翼地捂着麦克风的海绵套,生怕漏出了什么声音。和之前一派热闹的气氛相比,眼下这点儿动静几可忽略不计。

“……这啥?反差萌吗?”

苏琴歪着嘴巴,在夜深耳旁轻声说着。夜深不予回答。

的确,将场中众人震慑到的,不仅是那位公主殿下泼妇般的发言本身,还有与她那华贵优雅形象对比而产生的反差。这就像是虔诚的教徒跪地祈祷时仰头望见金发白衣的美丽天使从天而降,然后“啪”地抽了你一个耳光。

但“记忆中的夜深”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早就预见了这样的发展一样。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齐澜的反应。

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能显出一个人的气度。齐澜只是眉毛一挑,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减:

“别这么说嘛,既然你都已经答应我的邀约了,跳支舞总还是可以的吧?像这种小事,索一帆她也不会介意的。”

“索一帆”……听起来应该是齐澜现任女友的名字。夜深不由得嘴角一抽——看来那帮人嘀嘀咕咕说的倒还没错,齐澜这家伙就是在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她介不介意跟我有什么关系?”“公主殿下”双臂环胸,“我说你啊,长着一对驴耳朵还就真听不懂人话了是怎么的?”

“咳。”

一旁那个绑着大蝴蝶结的女生有些刻意地清清嗓子,不悦地说道:

“这位同学,发言之前也请你注意一下场合好吗?”

“公主”瞄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对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刚好,我有话要提醒提醒你们这帮家伙——”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那个主持人小胖子跟前。那小胖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有些惊恐地问道:“干、干嘛?”

女孩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麦克风,拍打了一下海绵套,然后递到嘴边。

她面向人群汇集的方向,轻启朱唇:

“你们这帮弱鸡,给我听好了。你们一天到晚给老娘送花送信送情书,你们到底烦不烦?你们自己感觉不到是吧?你们简直就是一群苍蝇!一天天的,‘嗡嗡’——飞过去,‘嗡嗡’——飞回来,我恨不得一巴掌全给你们呼墙上去!老娘去食堂吃个早饭,你们一会儿跑过来要手机,一会儿跑过来要微信,你们神经病啊?要不要老娘把号码直接贴校门口去啊?还有那个,就你,别往后缩,就绿衣服那个,我认出你了!上回就是你,老娘在图书馆看会儿书,你一个劲儿往我边儿上凑什么?我看个科幻小说就一定是对外太空感兴趣?还啰啰嗦嗦要给我讲什么是双星系统,你瞧瞧把你能的!你以为你偷偷往我领口里边儿瞟我不知道是吧?!”

“哇……”苏琴小声说道,“够辣。”

夜深没有理会,而是摇了摇头。他有些担忧地望着那些男生们的神色。

男生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太对味儿了。尴尬者有之,迷茫者有之,愤怒者亦有之。本来嘛,大多数人来这里虽然也多少存了些“非分之想”,但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的,更有不少人在此之前压根都不认识她。她这一通骂可好,把全场的男生都包进去了,再这样下去,不引起众怒才怪了。

见好就收吧……夜深想着。

不知是否听到了夜深的心声,学生会长齐澜又带着满脸的笑意走上前来。他的手中端着一只高脚杯,杯中盛着艳色的红酒。他在女孩的身侧微微欠身,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你并不喜欢这种场合,那倒是我多事了。既然如此,这一杯酒算我对你的赔礼。我们干了这杯,以后,我保证谨守分寸,绝不再主动接近你,如何?”

“接近?你不如称之为‘骚扰’更合适!”

女孩高傲地斜睨着他,却是哼了一声,从一旁的长桌上取来一个看起来还未使用过的玻璃高脚杯。看来她打算接受齐澜的条件。

不知怎的,夜深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回想起在梦境的上部分,齐澜的那些表现——

把主持人的身份拱手让人,甚至都不和别人打声招呼,只是一直站在那张长桌旁等待;

和副会长以及那蝴蝶结女孩聊天时心不在焉,不断地抬手看表;

桌上放着半杯倒好的红酒,却一直不动,有人来敬酒时,会另外给自己斟上一杯……

夜深心头一冷。他回头看向齐澜之前站立的地方,那张长桌上,之前一直摆放在那里的半杯红酒,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齐澜与那女孩碰杯,玻璃杯外侧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接着,两人各自将杯中艳红的液体饮尽。

女孩放下杯子,眼色略显迷离。

夜深眉头紧皱,踏前一步。

“呵呵,那么接下来……”

齐澜的嗓音响起,不知是不是夜深的错觉,那声音轻不可闻。

然后……

保持着手持着杯子的姿势,齐澜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又是片刻的静默,然后……

不知哪个女生在角落发出一声尖叫,这叫声宛如会传染一般,很快在会场中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即便是没有叫出声来的女孩子们也都脸色惨白。吼叫声和质询声吵在一起,有人在跑动,有人在试图维持秩序。苏琴在夜深的身边跳来跳去,像猴子一样叽叽喳喳着:“怎么了怎么了?杀人现场?!”

“别乱说。”夜深拽了他一把。

但有人却比苏琴更加冲动。那个愣头愣脑的信息学院学生会副会长岳鹏程两步跳到他们老大倒在地上的身体旁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指着女孩惊声大喊——

“你下毒?!”

一片大哗。

“我可没有哦。”女孩毫不在意他的指责,她用舌头轻佻地舔舔嘴角,露出诱人的微笑,顺手把手中的高脚杯往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一丢。

“你……你下了什么药?”那蝴蝶结女生结结巴巴地问,“你使了什么手段?你……”

“不是都说没有了吗?我是学汉语言的,又不是学化学的。嗝——”女孩嘻嘻一笑,接着打了个酒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嗯,那么就这样啦,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啦!”

“站住!你往哪走?!”岳鹏程在她背后喊道,“你——”

“我什么?”女孩回过头来,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岳鹏程的气势立刻就低落下去。

“你……你……”

“你想说是我在他的杯子里下了迷药?”女孩像西方人一样耸肩摊手,“拜托,刚才发生了什么大家有目共睹,他喝酒的杯子是自己准备,红酒也是他拿过来的,我跟他唯一的接触,就只不过是碰了一下杯子而已。这众目睽睽之下,你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哪……况且,这里嫌疑最大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我?!”岳鹏程惊怒交加,“关我什么事?”

“我来之前,你们俩不是站一块儿的吗?说不定就是你在他杯子里下了药哦!”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指向伴随着晕倒的主人一起掉在地上的齐澜的高脚杯,“至于这动机嘛——呼呼,大概是看上了旁边这位姑娘,又嫌她一个劲儿只跟你们会长说话不搭理你,所以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趁他不注意——”

“放屁!胡说!”岳鹏程跳脚大骂,“你血口喷人!”

“是吗?谁能证明你没做?”女孩反问。

“我来证明!”那扎着蝴蝶结的女生说,她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我刚才一直都在跟他们说话,我可以证明。”

“你?”女孩瞟了她一眼,“你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说不定是你暗恋齐澜已久,想趁此机会把他迷倒行不轨之事……”

“你——”

那女生憋红了脸,却是气得一句话都反驳不出。

“呼啊……”公主殿下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么就这样?我也累了,回去睡了,诸位卿家也退下歇息去吧……今晚我玩得还算尽兴,不过有句话我还是姑且提醒你们一声……”

她转着优雅的舞步,用睥睨的眼神扫过全场。

“这一次,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她伸手指了指昏倒在地的学生会长,“我把话都撂这儿了,如果还有谁不长记性,老是对老娘有什么想法的话……”

她展露出危险的笑容,牙齿在礼堂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下一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说完这句话,银白色高跟鞋伴随着魅惑的步伐在人群中穿行而去,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她的背影,就如同她来时一般。夜深不知道有多少人听懂了她最后那番话的意思,但他知道,今夜过后,这个女孩、这件事情、这番话语都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交大热传的话题。

“哇……”苏琴叹服地点着头,“这女的……谁以后当了她老公,一日三餐不验毒就等着当前夫吧……哎,你说她刚才到底是怎么下的药啊?而且这药真够猛的,效果立竿见影啊……她真不是化学系的么?”

“她没有下药哦。”夜深微微一笑,“那种事情又费力,又容易给自己惹上麻烦,她不会做那种可能给人留下把柄的事。”

“啊?”苏琴困惑地歪着头看他,“你咋知道的?”

夜深没有回答,他只是说:“走吧。这么一闹,联谊会恐怕也没法再进行了。我们也趁早回去吧。”

他说着,也不等苏琴答应,就这么转身朝着礼堂出口走去。苏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还是顺从地跟在了他身后。两人悄悄地离开了这场并不圆满的联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