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虫尾
神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那个梦了。和当年曾发生过的“真实”不同,在那个梦境之中,始终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面包车的第二排座位上颠簸着,左右没有人影,前方也没有司机。是的,这辆无人驾驶的车子在坎坷的泥巴路面上晃荡着前进,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神理一人。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去思考那些毫无根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没有司机这辆车也能开动,或者它将要到哪里去……哪里都好,反正神理知道它从来都跑不到最后。这个梦她以前做过那么多次,她早已知道之后的发展,以及它最终所通往的……结局。
车窗外一片漆黑,但神理知道外面在下雨,既不是毛毛细雨,也没法称作瓢泼大雨。非要说的话,就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那种,雨滴虽大,但下得并不密集,只是打在窗户上,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神理只是呆滞而漠然地望着前方。前车灯照亮了短短的一段道路,雨刷不知疲惫地来回运行着。神理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这个梦从来不可能让她感受到半点儿新意。
不如说,从当年那件事真实发生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
……来了!
神理望着那灯光汇聚的地方,一道白影突兀地出现在车辆前方。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并不算漂亮的女人。
车头朝向她撞过去的时候,神理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她那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头发垂下几缕贴在额头上,似乎她正在尝试把这些遮挡了视线的发丝掀起来。她之所以显出一身白影,是因为她穿着颇为干净的白色衬衣和浅色的长裤,看起来像是规矩的学生装扮。
她的表情好像在那一瞬间凝固住了。神理觉得她的样子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迷茫。她可能并没能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的……神理觉得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说不定也会带着那种傻傻的表情呆在当场。谁能想到自己有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就会被飞驰而来的钢铁怪物轧成一滩肉泥呢?
在车窗玻璃与那女人的身体贴上的同时,神理仿佛看到她的瞳孔中映出了车前灯夺目的光辉,接着那双眼睛便紧紧地闭上,她的身影在神理的视野中消失了。神理感受到了一种怪异的颠簸,那种颠簸与之前在泥泞小路上的颠簸不同,像是车轮压上了更加柔软却拥有弹性的物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她的心理作用。
因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想。
面包车在几秒钟后停了下来。神理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在梦里居然还能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深呼吸的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在过往的梦中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她自己想做,而是梦境催促着她这么去做。梦境不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么?你以为自己在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你想要奔跑到哪里去,就真的去得成么?当你身在梦中,梦就是这世间的造物主,你的行动全部都会被它所操控。你以为自己在反抗,可你从来都无法反抗。就连反抗的念头,说不定也只是梦境玩乐般给你带来的错觉而已。
神理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些事,她只是跟随着梦境前行。她打开面包车的侧门下去,身在雨中的时候,她感到些许冷意——这种冰冷的感觉一定也是梦境给予的假象,要不然就是她在床上把被子蹬掉了。
她抱紧胳膊,转身朝着车后方走去。面包车从那个女人身上碾压过去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事。不管在当年的“现实”中,还是在此刻的梦境里。被那样一辆车轧过去,就算一时没有死掉,这会儿也一定是瘫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但眼前的情况虽然不合常理,却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车辆的后方什么都没有。
除了小路上原本就存在的泥巴、水洼和野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白色的身影,没有仰躺在那里的尸体,没有女性带着绝望神色的死亡的身姿。
神理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她沉默着望向那片空地,那里的泥巴上分明印出了一个人形,可却没有人沉睡在那里。这场景让她想起了《功夫》中的那一幕:火云邪神正在痛殴阿星时,只一个转眼的工夫,地上就只余下一个大坑,阿星早被轻功了得的两位绝世高手救走了。
一直都是这样。
神理并不感到意外。
一直都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她只能看到这个空无一人的坑洼渐渐积起雨水,却从不知那本应存在于这里的白色身影去往何处。
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梦境即将醒来,神理很清楚这一点。她转身从侧门回到了面包车上。当她坐到第二排座位上的同时,她的视野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白色的天花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真正的现实所攫获了。
神理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脑袋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也许是真的着凉感冒了。这很难说,二月底的天气还未回暖,尤其昨天又降温了。她决定一会儿找体温计给自己量一量,不过在那之前,她思索了大概十秒钟左右就打算向公司那边请个病假,上一次请假还是去年九月份的事情,她觉得是时候让自己休息一下了。
神理给公司方打了个电话,在手机上提交了病假流程。那之后她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小时左右,却没能再次进入梦乡。体温当然是量过,36度7,蛮正常的,或许她真的只是单纯的缺乏休息吧。
她又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境。这些年来她已经梦到过多少次了呢?那梦中的每一幕,都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如同是一遍又一遍地放映一张过时老电影的光盘。莫说开头与结束,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她确实许久没做这个梦了。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做这种梦。到得现在,这梦境对她的心神已经不会再产生丝毫影响,甚至都可以踢出“噩梦”的范畴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很多人都这么说,如今她也终于领悟到这一点了。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她起床给自己煮了碗面。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她顿时精神了许多。之后她看了会儿无聊的综艺节目,两点钟出门去了趟商场。上次公司那边发的生日礼物是一张五十的天虹购物卡,她还一直收在抽屉里没用,也不知是不是过了有效期。五点钟她从商场回来,一手提着些肉菜酱料,另一手则提着一瓶洗衣液。她在门口弯腰把东西放下,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
“喂,魏淑娴!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神理惊慌地转过头去,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之所以这么判断,仅仅是通过对方那粗哑的嗓音。因为神理看不到对方。那人穿着一身严实的黑衣,脑袋包裹在兜帽里,还戴着墨镜和口罩。这副打扮实在没法让人不起疑心。
神理呆呆地和那人对视了两秒,然后后退半步。
“啊!”男人慌忙摆起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被口罩遮挡着,显得有些发闷。神理看着他尴尬地退后,接着慌不择路地跑进楼梯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疑惑地捡起钥匙,打开房门把东西拎了进去。
……怪人。她这样想。却发觉自己背上出了些汗,微微有点发冷。
认错人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在心中咀嚼着那男人的说辞。也许他是刚刚拜访了哪位邻居,正要离开时遇到自己——等等,刚刚从人家里出来的人会是这副打扮吗?兜帽、墨镜、口罩,这样“全副武装”的?
那么,难道他是正要去见什么人?
也不对。自己刚刚坐电梯上来时,电梯里除自己外并没有人。就算他是傻里傻气地爬楼梯上来的,又怎么会在认错人后立刻跑进楼梯间?除非……他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觉得认错人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跑掉了。
似乎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神理自己也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她哼着歌儿走进厨房把食物放进冰箱,又把洗衣液放在阳台门边。早晨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早已消去,她打算再看一会儿电视就去做晚饭。这时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那个人,不会是一直在“等”我的吧?
他来得不巧,我下午出门去了,然后他就一直在楼梯间藏着,等待着我回到这里,装作巧遇的样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若是这样想,一切似乎就合情合理了……
……个屁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吐槽,然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将近三十岁,长相也就那样。就算是个拍花子的人贩子,也该在外面路上动手,不可能为了你这么个女人以身犯险,专门跑到居民区楼上来。再说虽然他打扮不像个好人,可要真的别有目的,他怎么会在拍打你一下之后就跑掉了呢?
除非……他就是为了拍这一下……
神理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她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却没有立刻按下,而是鬼使神差地望了望自己刚刚被那男人拍打的左肩。
总觉得,有点……
她放下遥控器,用右手摸了摸左肩膀,手指沾上衣服的一瞬——
好热!
她条件反射般缩回手指,惊疑不定地看着肩膀。
怎么会这么热的?虽说也没烫到不能触碰的程度,但这种不正常的热度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是夏天暴晒一下午的车座椅。可刚才出门都没见到太阳,就算说是一番运动流了汗,也不可能热到这种地步吧?
她忽然察觉了什么,鼻端轻嗅,接着皱起眉头。
这是……烧焦的味道?
没有错,这种味道无疑是纸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燃烧后产生的味道。这么一看,自己的肩膀上好像还有点儿纸灰?
她十分厌恶地将肩膀上的秽物拍打掉。只觉得下午购物时的好心情已被眼下这些烦心事冲了个烟消云散。
该死的……那个男人难道是刚刚烧过什么东西,没洗手就来拍打自己的肩膀了吗?可这也不对啊!就算味道和纸灰沾到了身上,那热度又是怎么回事?仅仅是拍打一下,就能够在瞬间传递那样的高温?
这些想法仅仅在她脑中掠过一瞬。她没心情再想这种事。眼下她只觉得自己身上不知沾了什么脏东西,她想要赶紧去浴室冲洗一下。
还好,神理浴室里装的热水器是蛮给力的类型,半小时就要烧一度电,但供一个女人洗澡的热水,烧五到十分钟也就足够。这段时间刚好够她翻出换洗的衣物,并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她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调好温度,热腾腾的水流冲击在她肩膀上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洗涤。
对了,顺便把浴缸也放些水,等下泡一会儿吧。
她放上水,然后开始洗头发。把泡沫冲干净的同时,浴缸的水也放满了。她将赤裸的身体浸入热水中,只觉得所有的毛孔都在发出爽快的尖叫,浑身舒泰。
泡澡对于程都人来说并不是多么常见的事。神理在这里生活了数年,见过的澡堂屈指可数,而且还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她骨子里毕竟是个北方人,怀念自己家乡那清洁的大浴池,蒸汽缭绕,还有免费的桑拿房,技术高超的搓澡师傅。可这些在程都全都找不到,即便有也会飚上天价。所以在装修这栋房子时,她十分固执地安装了这只单人浴缸,也算是满足了自己多年未竟的心愿了。
在浴缸里泡了约摸二十分钟左右她才爬起身来。其实水温没降多少,她还想要泡得更久一些,只不过长时间泡澡让她有点昏昏欲睡,而在浴缸里睡着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说得严重点,有可能会出生命危险。
不管怎么说,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皱着鼻子嗅了嗅肩膀,烧焦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于是她再次打开淋浴喷头,然后到洗手池边拿起香皂往身上涂抹着。瓷砖上嵌着的镜子被热气蒙了一层雾水,她用手擦干一小块,对着镜子冲洗着自己美妙的躯体。她的身材纤瘦,但该凸该翘的地方还是都有的,平素也有不少追求者,只是难遇着满意的。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了一会儿,她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羞涩。于是把淋浴喷头高举起来,热水从上方洒下,再一次浸湿了她的头发,她舒服地闭上眼睛,双手顺着水流洗刷着身上的肥皂泡。
这时候,某种“感觉”突兀地降临到她的身边。
很多人都会有这种经历,在洗澡或洗头时,只要闭上眼睛,视线被黑暗隔绝之时,总觉得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但即便如此,这种时候也不能睁开眼睛,不然被洗发水流进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当然,即便加快动作赶紧冲完水,睁眼看去也只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
神理此刻的感觉也与此相仿,只有一点点不同……
她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她的身边有某种东西存在着。
毫无疑问。
至于她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神理并没有思考很久——或者说,就在她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答案已经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的两只手都在擦拭着身体……那么,此时拿着淋浴喷头的那只手,是谁的呢?
神理霍然睁开双眼,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身影,白色的衣物被水湿透,凌乱的长发遮住了面目,那只不带血色的手中握着她的淋浴喷头,原本温热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凉刺骨。
只有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浴室中的灯光就熄灭了。
神理跌坐在湿滑的地板上。她没有发出尖叫,好像连声音都被这黑暗吞噬了一般。她只是机械地向后挪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瓷砖墙壁。
然后她听到了……
“沙沙……沙沙……”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动一般的细微声音,被喷水声遮住了大半听不真切,却又分明实实在在地靠近过来。
是蛇?是蜘蛛?是其它的什么虫子?还是说……
“不要……”神理终于听到自己的嗓音,却仿佛回荡在天际之外,“不要……不要过来……”
那声音停在了神理的身前。
然后……
灯光骤然亮起,神理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她想要尖叫,却终究没有叫出声来。
她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瘫软在地上,虚弱的眼光在浴室中扫视着,却什么都没再看到。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虚无的幻觉,或者……梦境。
神理站起身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白衣的女人,也没有虫子。
神理在浴室中转了个圈。左、右、上、下……所有的角落她都看过了,可却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痕迹”。淋浴喷头吊在半空中晃荡着,水流击打在对面的瓷砖上,溅得神理的小腿上稍稍有些冷意。
是我太累了……
神理找到一个理由用来说服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只是我太累了。仅此而已。恰好又碰上停电,再加上之前做了那个梦,还碰上那么个奇怪的男人……所有这些事加起来,让我产生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
没错,当然是这样。她怎么可能看得见那个女人呢?早在十几年前,那个女人不就已经死在那片荒郊野地了吗?
这种自我安慰让神理渐渐放下心来,她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想要对自己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可却不知为何,终究没能做到。
她最后一次在浴室中转了一圈,当她转到背对着镜子的时候,后背突然又感到一阵凉意,她慌忙回过头去。
镜面上方才擦过的部分还能够看清。神理的视线落在了镜中的浴缸里。
仍然什么都没有。是她太多心了。
可神理却并没有收回视线,她保持着那样背对着镜子的姿势,手指在自己滑腻的背部上逐渐下移,直到移到臀沟之上,约摸是尾骨的位置。
一道黑色的印记,宛如纹身一般显现在那里。神理不知道这个印记是在何时出现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她只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生来带有的印记。
这印记……这印记……
神理的身体不自觉发起抖来。
这印记,活像是一条生了扭曲花纹的虫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