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恨意的代价(前篇)

老关——这个名为关盛国的男人并没有回应路以真,他的视线在路以真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看向了夜深。

“他是跟我一起——”

路以真试图解释,但夜深打断了他的话:

“我有我的目的。你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想来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老关收回他那狐疑的目光,他低垂着脑袋,看样子是在思索。于是路以真和夜深都没有再说话。

夜深望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除了更加消瘦一点之外,他和上次见面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邋里邋遢的衣着,蓬乱不堪的头发,还有那张斜劈过脸的刀疤和右脸的肉瘤。他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只是左胸的口袋里,少了那块鲜艳的黄色手帕。

每一次看到他,夜深都会想起严歌苓老师《审丑》中的那句话——

“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自从中学学过这篇文章后,多少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将它与现实中存在的人物联系起来。

最后老关终于下定了主意,他把门开得更大一些,咕哝道:“进来。”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嗓子里含了一口浓痰。

路以真和夜深两人施施然走了进去,似乎谁都没有戒备老关会对他们突施杀手。老关把门重新关上,带着他们走进看起来像是客厅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台上插着的一支蜡烛,那烛火被他们带入的风吹拂着摇曳起来,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老关在破得到处都露着棉絮的廉价沙发上坐下。他看都没再看夜深一眼,只是瞪着路以真。

“你不怕死啊?”他说。难以分辨他这话中是否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是吗……你还打算再杀我一回吗?”路以真笑了起来,“那你上回为什么要放过我?”

屋里有两个小马扎,两名不速之客一人捡起一个,和老关相对而坐。

老关哼了一声:“上回我本来是想杀你的……后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屋里,也是觉得那角落那么偏僻,八成有十天半个月没人发现你,到时候你早就烂透了。你能活下来是你运气好而已,别以为我有什么好心。”

“可你要真那么想杀我的话,干脆直接来一刀不是更痛快?”路以真说道,“那样的话,也不用担心我向警察告发你了。”

老关沉默了一下。

“你没跟警察说,这一点我很感谢你……”

“用不着。”路以真冷冷地说,“那是因为我早就决定要亲手了结你。但我还是要知道真相,知道你那么做的理由……不然的话,你刚刚露面的时候我就该动手了!”

老关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他发出呼呼的笑声,像是漏气的管道。

“我一直在提心吊胆的,生怕在计划完成之前,就有警察发现这里然后破门而入……即便你不告诉警方,说不定也会有邻居发现这儿突然散出臭气,然后找警察过来看。那样的话就万事皆休。还好,我的运气不错,现在都已经完成了,即便你们来了,也没什么大碍。活着或是死了,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他说“臭气”……路以真回想起来了,那天夜里在那个地下停车场的小房间里,那股臭气就和他此时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还有更早之前……那天他和那个名叫苏琴的警察帮老关搬东西时,也闻到过这股气味!那样的话,这臭气的来源就是——

“是泥巴?!”路以真明白过来,“是那天你往我眼睛里抹的泥巴?那个木头箱子里装的就是这东西?难怪那天你对那个警察说那个箱子很重,那么一个箱子填满了泥巴怎么可能不重?!”

“是尸泥。”

夜深轻声说道,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老关。

“那是你妹妹,关忆淑的尸泥,对吧?”

老关歪着头打量起他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的。”

“哼……”老关又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有些费力地将一条腿搬上沙发,“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麻烦你从头开始说。”路以真说道,“我要知道,简如薇到底是牵扯进了什么该死的事件里!所以麻烦你详细地、一点儿不漏地告诉我!”

“是很长的故事。”老关提醒他。

“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足。”夜深说着,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现在还不到零点呢,你快点说,我们会尽早离开的。”

路以真对夜深的说法有些在意。这家伙好像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但他没有多问,现在,先听听老关怎么说才是正经。

老关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朝向一边火苗摇曳的蜡烛,在那团微小的火焰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些早已在多年前就迷失在了时间长河之中的事情……

“我生人是在1959年,那之后十几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学过历史的应该都知道,我也就不再详说了。那会儿人人都吃不上饭的,我们家倒还稍微好点儿。我父亲是个庄稼汉,却命好娶到个书香门第的小姐,那就是我母亲。我的原名叫作关远清,这是母亲给我取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她许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出尘的君子吧。我父亲是个有眼光的,他一门心思想让我当个文化人,所以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都跟着家里下地干活,我却跟着母亲念书识字。父亲不识字,可却总要考校我,我若答不上来,就得挨他的板子。母亲就从不,父亲打我的时候她总是护着,我认不出来的时候她也从不怪我,只是笑。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笑起来便是这全天下最美的。她对父亲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大家出身的小姐架子。”

1959年……虽说老关刚才就提醒了,“是很长的故事”,但有必要从他出生开始讲起吗?路以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嘴角。不过,既然自己都已经答应了,现在再反对未免为时过晚。于是他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我的姥爷在大学,几个舅舅要么做先生,要么也都做些有文化的活计。偌大一家人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孩子,从小就被舅舅们宠着。我这个当外甥的,自然也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疼。说来丢人啊,我打小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母亲带着我回娘家省亲,虽然路途远些,但只要进了门,好吃的好玩的向来随我去挑,临走还要被姥姥塞一大包点心。那时候我恨不得天天住在姥爷家里,跟那儿一比自己家就跟猪窝没什么两样。”

路以真和夜深都不作声,他们知道老关接下来会说什么。六七十年代,像老关外祖这样的家庭,只怕不会很好过。

果然,老关摇头:“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读书人都遭了殃,我母亲家里自然也不能幸免。本来兴许还有些活路,可当时大学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遭了批斗,我姥爷也是那位教授的好友,人家想让他出面指证,说那位教授向学生传授反动学术思想。他老人家平时待人谦和,骨子里却是硬气,用那帮人的话来说,就是‘顽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不光是他,我那几个舅舅也跟姥爷站在同一阵线,于是最后全家一起倒霉。”

“你母亲远嫁给一个庄稼人,牵连应该不深。”夜深猜测道。

“是这样。出事之后,父亲便再不许我问起姥爷和舅舅的状况,于是从那会儿开始,直到今天,我和母亲家的亲戚们都再没有来往,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姥姥,听说她上吊死了。具体如何,我也不敢打听……你说得对,本来都没有人寻到我们家,可我母亲担心家里,跟人借了些钱,想要打通关系去见见姥爷和舅舅们,可却被旁人举报了。打那天起她也没有回来。父亲独自去找过一趟,不知结果如何,总之他回家以后,从此连母亲的名字都不提了,好像我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孩子一样。”

“那你后来又见过她吗?”路以真忍不住问。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已有十一二岁,一次去城里,却偶然看到她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我高兴坏了,可去喊她,她也不应。后来我知道那个男人有些身份,在城里有套宅子。我在城里待了足足七天,夜里就披着麻袋睡在路边,好容易找到机会潜入进去见到她一面。可我问她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答,只是轻轻地笑,就像是小时候教我识字时那般的笑。我心里害怕,心想她这肯定是得了失心疯了。可我又带不走她,只好回家去求父亲想办法,但他听我说了以后,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说,他登时就生气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打那天起我就恨上父亲了。后来我又偷偷跑去城里,却再没能见过她。现在我想,那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了。”

他说“活着”,路以真思索着这两个字。老关那不对称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在轻轻地涌动。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有天下大雪。清晨起来,在我家隔着一段路的大石磨后面围着几个人。我过去看,雪地里埋着的是我母亲,早已经冻僵了。两条腿拖在地上,手上却糊满了泥巴,显是腿断了,走路只能用手爬着。就像你们学的‘孔乙己’。她的头发全白了,却不是雪,脸上坑坑洼洼的叫皱纹爬满了,我几乎没认出来那真是她。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哭没哭,就只是抓着她的手,那双手以前会写字,会弹琴,父亲从来不让她干重活,那双手白得跟玉一样……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却是用这双手爬回来的。”

老关长叹一声。

“那之后我才从他人嘴里听得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说她也被关了起来,却被一个大人物看上了,就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人已有妻室,却让我母亲跟了他,说这样就想办法保住我姥爷和舅舅的命……她肯了。我算算时间,那之后没多久我姥姥就上吊了,她也是有文化有涵养的女子,像那时候许多声名在外的才女一样。可是丈夫和儿子全都被抓去每天被人吐口水,最心疼的女儿又成了那种女人,不知她自己是否也遭了什么迫害,也许只是觉得人生无望,不如早死,寻个解脱……不提这边了,再说我母亲那儿,她跟了那男人,手脚却不干净,总是会从家里偷东西。听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我就说别人家里一堆劳力却还饿死一片,我们家只有爷俩,虽然也填不饱肚子,却不用去咬树皮吃草根。多半是母亲想了办法,能把偷的东西送出来。可她想了什么办法呢?她在那儿无亲无故,肯定没人帮她。父亲定然是知道的,但他这辈子都没说。我想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路以真听着老关的话,想象着一个女人在那样的年间,做着那样的事情。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偷东西被抓着,难免是要挨打的。那男人只是想要她,又不宠她,就算宠着,偷了那么多次,好人也被逼出脾气来了。听说后来一次她偷了不少,这一次被抓,直接就把两条腿都打断了。又过了些时日,她染上病,自己当然是没钱治的,主家也懒得花钱去救一个断腿的女人。可不知她多有本事,下雪那天她竟然靠着两只手爬出来,躲过了主家的人,偷偷逃跑了。可城里距我们家有十几里路,她哪怕一步不停爬一夜也不可能爬得到。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打听到,当时似乎有个驾车的好心人,从城里一路把她送回来的。”

“哦?”路以真疑惑地皱眉。“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直接送到家,是吗?”老关猜到了路以真想要说什么,他苦笑一声,“对啊,我那时候也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既然有那么个好心人,便是驾车把她送到家又有多难?从城里到乡下十几里路都走过来了,难道这区区几米路还走不得?这件事我直到几年以后才终于想清楚:不是人家不送她回来,而是她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目的地……”

“她终是想要回来的吧……不然也不会走了那么远的路,只差一条街,那里已经看得到我家的后墙了。想见见自己爱着的男人,见见长大了的儿子。可是……终究是见不到,我想她爬到那儿看呀看呀,也许她希望我们有谁能起夜出来,让她远远望上一眼,却不要看见她。然后她就走了,找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安静地去死。可她没能等到,后来下了大雪,她想走也走不了了,于是困在雪地里,就那么冻住了。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迈出那一步,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老关垂下头去。两人都听得他的嗓子中缠绕着令人难堪的嘶哑声。

他似乎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已经是1月19日凌晨了。不过没关系,他们都还有很多时间。

夜深默默地注视着蜡烛。也许足有五分钟后,老关才终于抬起头来。

“我把母亲埋了,我一个人,甚至都没跟父亲说一声。我恨他,那时我真是恨极了,他比我出门早,经过那条路肯定看得到她。可他却连吭都没吭一声!那之后我们父子俩很少说话。又过两年,他另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那年我十五岁了。”

“那就是你妹妹……”夜深说。老关只是点头。

“那年头谁家里不养着十个八个孩子,养不起也得拼命生。可就我们家人丁稀薄,就只有一子一女。后妈对我还好,可我却不喜欢她,说得极端些,还是恨。我恨我父亲,连带着也就恨上了她,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妹妹。尤其我当时的年纪也不安稳,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叛逆期’。我整天想着干脆大家都一起去死好了,要么至少,他们三个都去死好了。然后有那么一天,我付诸了行动。”

老关挠挠头发。这一会儿他的讲述流畅十分,彷如只要一闭眼,那段年月的事情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下地去了,那女人则在厨房忙活。小家伙睡着了,她让我帮忙看着。可我看着她那张安然的睡脸,却是一阵无名火起。我心里想着你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吧!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压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了。也许是感觉不舒服吧,她睁开了眼睛。我想你睁眼也晚了,我只要用点力,再用点力,在那个女人进来之前,你这一条小命就会断绝在我手里。”

他笑笑:“我那时候已经有些疯魔了,她倒什么都不懂,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然后我缓缓加力,加力……如果那时候没人阻止我的话,她必死无疑。可是几秒种后我还是停手了,让我停手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夜深和路以真同时摇摇头。

“因为她笑了。”

“……笑?”

看到两人疑惑的样子,老关却似乎有些开心。他咧着嘴重重地点头:“没错,笑,就是笑了。很奇怪吧,一岁的小孩会笑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想要杀她,但她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以为我跟她闹着玩儿呢。但是我停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头想了好几秒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因为太像了!”

“像什么?”

“像我的母亲。”老关轻轻闭上眼睛,“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我母亲的笑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我小时认不出字的时候,她那种恬淡的微笑。我呆呆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发觉,但我那后妈和我母亲的容貌真像啊,尤其是眉眼,她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眉眼。我又想起她的大名叫关忆淑,我的母亲就叫亦淑,亏我一直奇怪我父亲那么个粗汉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名字来……几分钟后那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她唱歌,是小时候母亲教给我的《摇篮曲》。”

“你父亲终究还是念着她……”路以真说。不知不觉他已经融入到那往事之中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们父子俩几乎没什么交流了。说到底,我虽然已经将成年了,可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们那些大人的事儿,让我怎么说得清呢。”老关无力地摇头,“从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发了誓。她的命是我放过的,是我给了她存活的机会,所以我会为此而负起责任。我会保护她,尽我的全力终生保护她,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老关说到这里,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我说出来了,却没能做到!”

夜深和路以真都沉默着,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事件。老关和他的妹妹关忆淑一定是来到了程都,然后碰上了蒋成那个混账。当然,他们说起来简单,可对于老关来说,真相可比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要复杂许多。

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老关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又过了很久,他似乎终于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将感情暂时从事件中抽离,开始了下半部分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