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失败的报复

路以真赶到如梦酒店的时候,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其实他八点左右就到了,却在天桥上徘徊了很久。他表层的人格告诉他,他这么做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人流较少的时候,以免被他人看到。但内心深处的路以真却发出不屑的冷笑,他说:有什么分别呢?被人看到和不被人看到,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反正到完成之后,你是一定会去自首的吧?就算不去,警察第二天也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吧?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法和水菁……

表层人格叹息着。

里层的人格耸了耸肩:别骗自己了。你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说你只是想协助警方办案,以此来给简如薇一个交待。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你从来都是这么冷血的人,像是一条毒蛇。从一开始,你的心里就很清楚,如果被你找到了那个凶手,你一定是打算亲手了结他。你丢掉照片后的那个瞬间,那时所展现出的才是真正的你。所以那天晚上在殡仪馆里,你明知道对方是那么凶残的家伙,却没有丁点逃走的打算,你很了解自己要做什么。这和你与简如薇之间感情多好多坏都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强硬,一种固执。对,你固执地认为,那个家伙杀人和你有感情的女人,你就必须去和他拼命。所以你才没有回复水菁的信息,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所以你才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那又怎么样呢?”路以真发出了声音。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纵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又能如何呢?他能阻止自己吗?如果能的话,刚才他就不会带上刀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他想要去做,而是因为他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路以真,因为这就是他的执着。

在过去的生命里,路以真从未做过不遵从法律的事。但这并非是因为他认同法律,而是因为他没有大到足够对抗法律的力量,又不想承受违法所带来的后果。所以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就连红灯都没有闯过。

可是法律从来都不能“禁止”什么。它很弱小,它看似拥有着“强制力”,却无法阻止人类背叛它。法律并不能拦着你让你不去杀人,它只能说:如果你杀了人,就要接受怎么怎么样的惩罚。它以此对人类进行约束。换言之,只要你同意接受这种惩罚,那么杀人就会成为一桩可行之事。

说到底,杀人偿命,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只不过是等价交易吧?

那么道德呢?

路以真认为这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道德同样是一种约束,而且比起法律的强制力还要低下,范围也更加模糊。这两种东西都是用来维系人类社会秩序的,同时也要依赖社会秩序去赋予它们存在意义与价值。失去道德和法律,世界将会变得混乱。但反过来也是同理,世界一旦混乱起来,道德和法律也就失去了必要性。所以在那些末日灾难片中,人类的感情和欲望才会表现得更加直白,更加赤裸,更加多变。因为失去了约束,人类也就没有不需要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比起矜持与自律,宣泄与表达才更符合人类心底的需求。

如果无法通过约束去阻止杀人行为的话,那么能够起作用的还剩下什么呢?

只有不是约束的那些东西,发自内心的东西……比如说,对于生命之美的“认同感”。

如果周围不存在栅栏,那就只有这一类东西才能够抑制人类心中的野兽对于剥夺他人生命这种快感的向往。

发自内心的欲望,只有同样发自内心的东西才能够遏制。

啊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路以真终于找到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

是因为这样。他虽然对简如薇的感情有些模糊不清,就连算不算得上“爱”都有待商榷。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对于简如薇的生命之美,他确实是深深爱慕着的。而当有人夺走她的生命之时,这种“爱”便失去了依托的对象,因此需要从别的地方来弥补。其中最快最简洁也最能让他认同的方式,便是这样——去剥夺那个人的生命,以此获得报复的快感来让他得以满足。

如果把刚才这番思想说出去的话,听者一定都会认为自己疯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路以真动起了脚步。

永咲逮捕自己的时候,那家伙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路以真走下天桥的阶梯。

夜深呢?那个男人,是他的话,一定能够理解自己吧?他想。如果那个男人在这里的话,真想把这番话说给他听,他是否也是同样的想法呢?还是说,会有更加高明的见解呢?

可惜,这个想法恐怕不能——

路以真脚步一个急停,险些从天桥阶梯上滚落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下面。

就在他身前几米远处,天桥阶梯的最下方,一个人正靠在护栏上。他一手放在耳边打着电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刚刚走下来的路以真。

“嗯,已经确定了,707号房……没错。再等一会儿吗?好的。嗯,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我可是爱惜生命的人呢。好,就这样。”

那人挂断电话,似乎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便看了过来。目光相触的瞬间,那男人呆了一下。

夜深此时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路以真低头看着他那张惊讶的面孔。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把乌鸦嘴里的这条舌头割掉,但考虑到自己刚才压根没出声,只是在脑袋里想的,或许直接把脑袋切掉更为合适一些?

“哟。”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是不是说声‘真巧’比较符合眼下的气氛?”

夜深眨了眨眼睛,露出谜一般的微笑:

“巧吗?我看不见得。”

路以真从阶梯上走下来。

“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的吧?”夜深直视着他,“真让我惊讶……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快的了,没想到你居然也能找过来。”

“该惊讶的是我这边。”路以真说道。

“你既然站在这里,那就说明……你也找到‘他’了,对吧?”夜深歪了歪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别装傻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清楚我指的是谁。”

“你能确定他在这里么?”路以真抬起头来,如梦大酒店的楼高快与二十五层的和平商场平齐了。

“非常确定。”夜深的回答听上去充满自信。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是我。”

夜深接起电话,他稍稍退开两步,但路以真听力很好,他听得清夜深在说些什么。

“是吗,已经到了?好……整片区域的监控?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好,我明白了。”

夜深挂断电话。

“我这边的人到了,我要去对面接他们一下。”夜深有些随意地耸了耸肩,“你很想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报复对吧?那就麻烦你稍等一下啰。等处理完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别走太远了,就在这里等我吧,如果那个人出来了,麻烦你帮我盯一下。万事拜托。”

他说着,快步走上了步行天桥。路以真看到他的身影在远去之中显得愈加朦胧,此时自己却呆滞地站在原地,宛如被丢弃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狗。

他咀嚼着夜深留下的话语。

“我这边的人到了……”

他那边的人,能让“那个人”得到应有报复的人?那能是谁呢?根本毋需思考,答案便轻而易举地在他的头脑中显现。警察!是啊,除了警察还会有谁呢?夜深的大哥是夜永咲,想必接下来他就会带着大批人手将这里完全包围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

路以真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法完成复仇了。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去完成!

他已经有些癫狂了。如果不要在冲动时做下决定,而是细细考量后再去行动,是否能得到不同的结果呢?

他不知道。

毕竟,这个被热血驱使着的男人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内心的念头。里层的人格阴狠地狂笑起来。

抱歉了,夜深。路以真望着天桥那头。你说让我在这里等你,可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

路以真大步走进如梦酒店的时候,并没有招到他人的注意。前台的一男一女两名员工正在欢快地嬉笑着,只是稍微瞟了他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没有质疑他的身份和目的。理所当然,这么大一座酒店,每天进进出出的客人比苍蝇还多,想来也根本记不住吧。

路以真乘上电梯,按下“7”的按键。

“707号房”……他还记得刚才夜深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这个房间号指的一定就是“那个人”现下的所在地吧?想不到其它的可能。电梯在七楼停住,路以真辨认了一下方位,沿着走廊朝那边靠近过去。

不得不说,这里毕竟是高档酒店,层次远非那些高校附近的小旅社可比。路以真脚下的这条地毯洁净如新,两旁作为装饰的油画和花瓶等显然也每天都要经过一番精心护理。除了天花板略矮一些,否则走在这里,定能让人如同置身于帝王的幻梦之中。还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是,走廊一侧丢着几根破烂的木棍,看上去是坏掉的拖把杆,应该是清洁人员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吧。当作武器的话倒也有点分量,不过路以真口袋里已经有一把小刀了,也就没必要再临时更换装备。

路以真停在了707号房门口。

他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身体更加靠近房门。

“先生。”他装出郑重的声音,“这里是本店赠送的果盘,请问您方便开门领取一下吗?”

这是他预先想好的说辞。当然了,“那个人”也许压根没有吃什么果盘的心情,但如果被拒绝的话,路以真也可以装出为难的样子说: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本店的规定,如果您不需要的话,请您帮我签一下字好吗?

为了避免麻烦,那个人应该会痛快地开门签字好让门口的小子滚蛋吧?

只希望他不要在我刻意伪装之后,仍然能听出我的声音才好。路以真这样想着。

但是,门里面并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回应声也是,脚步声也是。

怎么回事?路以真皱起眉头。人不在?不,不会的……夜深刚才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看他的样子可是胸有成竹。那家伙可不会随便说出没有把握的事。

在洗澡吗?不,那样的话也应该有声音传出来。

路以真有些烦躁了,他打算再敲一次门。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是某人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的动静。

糟了!

路以真惶恐起来。

如果只是普通的房客倒还好说,但若是酒店工作人员的话,看到他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既不敲门也不进门,一定会上来问上两句。那样路以真可就全露馅了!万一人家把他当成是图谋不轨的小贼,叫来保安一送警……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该死的……

路以真尽量背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别过来……别过来……他如此祈祷着。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是工作人员……你只是一个房客……

脚步声越过了电梯,但却在路以真身后不远处停住。路以真感受到了那人从背后射来的视线,但那人并没有发问。路以真又听到了木棍的碰撞声,他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清洁人员过来把走廊上的那些木棍收走。

他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对方收拾完那些拖把杆然后赶紧离开,就这样数秒过去。

唔?

路以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从刚才开始,不论是木棍的响动,还是那人的脚步声,似乎都在突然间消失了。不,不,不是消失……脚步声还是有的,那个人并没有远去,只不过放轻了脚步,因此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毫无声息。

想明白这种事态所代表的意义的同时,路以真飞快地转过身去。

但为时已晚。

他只看到一条长棍的影子携裹着风声朝着自己的脑门冲撞下来,他想要抬起手来去格挡,但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闷响,路以真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在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看清楚了那个袭击者的面庞。

果……然……

路以真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