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意外的捷径
路以真坐在和平商场十九层那家茶厅靠窗的位置,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水菁以优雅的姿态端起红茶。这样的姿态是决然不会出现在简如薇身上的,她虽然也很有魅力,却和高贵无关。这两个女人的气质也有相似之处,但若要定性的话,却又根本不在同一个领域之中。路以真也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这样想着,却又觉得在和水菁相处时还要想起前女友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轻轻摇头除去杂念。
水菁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微微掩口笑了出来:
“你变了。变了好多。”
“上次见面你也这么说。”路以真也笑,除了笑之外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变化真的有那么大?”
“是,很大。”
水菁将红茶放下,她侧身坐着,每一个动作都将她三十年来积累的教养尽显无遗。
她说:“过去你总是那样,一丁点都不肯服输,别说别人,就是我,你都从来都不能让着一点。不管跟谁说话,你都一定要在嘴上胜过他。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可你是我的未婚夫,从小就是,所以我只能一边忍让,一边期待你以后会变得成熟稳重一些。那次我和你吵架,比起为那个视频生气,不如说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想到要和那样的你共度一生,想到那样的未来,我很难过。”
路以真垂下头去。
他过去真的有那么差劲吗?明明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不过若是水菁这么说的话,那就毫无疑问了。她可不是会无缘无故就指责他人的女孩。
是这样吗?他有些沮丧。他一直觉得简如薇对他很暴力,但如果真正讨厌的人是他自己……
人这种生物,总是对指责他人很在行,却对自己的劣性视而不见。这是否也和人们总是对别人的汗臭味觉得恶心,却无法注意到自己的狐臭同理呢?
“对不起啊……”路以真有些难过,“我……让你一直都这么辛苦……”
水菁笑着摇摇头:
“‘对不起’这种话,过去的你也是决然不会说的。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啊。这两次跟你聊天,你表现得那么谦逊,那么温和,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过去的你怎么可能会这么有耐心……这三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想念你,我想如果再能和你相见的话,如今的我一定也能够忍耐更多。可是你一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你说话,虽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我觉得很轻松,很舒适。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是……这样吗?”
“嗯。”水菁凝视着他,她的双眸满含柔情,“你变了,我也变了,或许是分开的这三年,我们都成长了吧。”
她的细语轻声让路以真心中悸动不已——
“……你变成温柔的人了。”
……
和水菁分别后,路以真漫步在和平广场的喷泉道旁,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很多。
是。其实仔细一想,水菁说的那些,他也隐隐感受到了。不论是他还是水菁,在三十岁这个年龄,似乎都比过去多了几分成熟。如果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和水菁组成幸福的家庭吗?
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话说回来,这三年间,他一直都和简如薇处在一起,难不成是简如薇改变了他吗?
他站在水池边,荡漾的水波中漂动着他那张带着复杂表情的脸。
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过她。
他这样想着,手上微微握拳。
再等等我,水菁。他在心里默念。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就一定——
“噗通”一声,一颗石子砸在了他面前的水面上。他回过头去,只看到几个小男孩哈哈大笑着跑过。路以真有些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接着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喷泉道。
简如薇已经离开两周了,路以真发觉自己想起她的次数正在逐渐变少。过去像是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也不打点行装,也不会跟你告别,就只是轻轻一跳爬上屋顶,你看到它尾巴一摇,这就再也不见了。你独自一人站在幽深的天井之中,仰着脖子从下午盯到晚上,直到夕阳残照的最后一缕红线从你的瞳孔里收走,到那时你才会发现,它真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会怎么做呢?可能会痛哭吧?可能会不顾危险扒着瓦片也爬到房顶去像过去那样喵喵叫着希望唤它回来吧?但黑夜之中你看不到它的影子,只有冷风嘲笑着。后来你就不得不接受那份现实。也许偶尔在梦中,你还能看到如泡沫一般空幻的它的侧影,看到它慵懒地躺在大门口晒太阳而你坐在一边傻笑。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你的衣枕。
你心里明白它已经不在了。
我们最终都会抛弃过去,也被过去所抛弃掉的。
他跟随着人潮向步行天桥那边走去。虽然说是“人潮”,但此时人还不算很多,等到了六点多下班那会儿应该会更热闹些吧?毕竟今天是周五嘛。做小吃的摊子在路两旁零零散散地摆着,香气似乎将原本湿冷的风都暖热了。路以真缓步向前走着,在他前面的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棉帽,那并非是多么高档的衣物,至少跟路以真身上这套风衣绝对没法比。不过,今天若不是为了见水菁,路以真也不会特意挑衣服。像那样的羽绒服,他的衣柜里似乎也有一件。
天桥下有两位老人,看样子是一对老夫妻。老伯伯所持的口琴中吹着稍显尖锐的调子,他的老伴手中则拿着一顶棉军帽,里面装满了零钱。路以真看到前面那个黑衣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红票子毫不迟疑地放了进去,这让他微微有些吃惊。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老婆婆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路以真只好掏出钱包,他这里也有不少百元钞,但他只拿出一张十元票,放进老婆婆的帽子里。老婆婆朝他连鞠几躬:“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路以真没有说“不用谢”。他向前望去,不知何时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路以真赶紧跑上天桥,四下张望,却仍然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直到他走下天桥来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下,不经意间一个回头,才发现那个黑色的影子正走进路边的“如梦”大酒店。
路以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个人……仔细想想,或许从刚才开始,自己就隐约有些在意,所以才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在意他?那个人……他到底……
是因为他那一身黑衣?让自己想到了袭击简如薇的那个人,以及那天晚上殡仪馆出现的黑影么?不……不对,这条街道上穿黑衣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如果每个穿黑色的人自己都要在意一下的话,那今天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一路坐回家,走进自己家门口的时候,路以真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怪了。他在心里默默自语,同时掏出家门钥匙。他连锁孔都没有看,仅凭着熟悉的感觉就把钥匙插入,转动半圈后,家门应声而开。路以真拔下钥匙,脱下鞋子。
“嗯?”
他拎着拖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他回头看着已经关闭的门,想象着刚才钥匙插入锁孔时的熟悉感。
“熟悉”……
他琢磨着这个词。几秒钟后,他的眼前一亮!
是的,“熟悉”!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双手颤抖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从他的身上,路以真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他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在哪里?
路以真思考起来。这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很快他就从记忆之流中捞出了那个不算久远的形象。
他?路以真眨巴着眼睛。是他吗?可是……可是他……
他飞快地坐到屋里,打开电脑,登入了一个网页,选定了搜索条件进行查询。当性能极高的计算机将结果显示在他眼前时,路以真整个人僵在了电脑椅上。
是他。现在可以确定了。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路以真关掉电脑,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马路两旁的灯光已经亮起,现在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这个时间一定要比平时更堵更挤,这可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他就那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谁也不知他看的到底是窗外的夜景,或仅仅只是玻璃上的划痕。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坐在他身旁,就会发现他的目光伴随着天色逐渐变黑,逐渐变得阴冷,到最后,连一点光芒也不剩。
晚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他拉开电脑桌的抽屉,从最下层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之一。
用这东西去了结,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他把小刀揣进兜里,重新换上便鞋走出门去。
在近两周前,夜永咲给他看那张照片时,他曾经冲动地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被我抓到那家伙……我会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给剥下来!”
当时夜永咲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头”。
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路以真。如果是他的弟弟,那个名叫夜深的家伙……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就能够明白路以真的想法。
他向来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