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业余者们的自觉性
“死了……”
路以真喃喃念叨着。
夜永咲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咖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疲惫了,那绝不只是连日透支工作的后遗症。
“蒋成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每天早晨八点起床,起床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开。对一个无业游民而言,这还真是个让人惊叹的好习惯……但是昨天一直到午间十二点他都没有在窗口出现,我们负责监视的人感觉不对,就上楼去调查了一下。蒋成的家门不管怎么敲都没反应,但询问了一下邻居,他们却说凌晨三点左右曾听到嚎叫声。于是我们的人破门而入,对蒋成家进行了一遍搜索后,最后在厕所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因是?”
“扼死。颈部的手印很明显,基本可以排除其它可能。死亡时间初步推断为凌晨三至四时之间,但根据邻居听到叫声的证言,应该可以锁定在三点十分左右。更详细的结果就只能等尸检报告了。”
“你布在那里监视的人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路以真的语气听来有些烦躁,夜永咲抬头瞟了他一眼,放下咖啡杯。
“没有。”尚且年轻的警察先生声音低沉,“如果有可疑人物进出那幢楼,我的人应该能反应过来才对。当然了,只有三个人轮班倒,难免会有疏忽的情况。但除非‘对方’也一直在监视我们,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偏偏在我们这边走神的时候潜入了九号楼?”
“这世上的巧合数之不尽。”路以真提醒他。
“话是这么说……”
“对了。”路以真问道,“之前你提到的‘密室’什么的,那又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夜永咲抓起一块酥饼,毫无形象地塞进嘴里,“是这样,蒋成应该是在厕所中被人扼死的。但问题是,我们的人赶到时,厕所是被反锁上的,我们还是把门撬开才得以进入。”
“那扇门没法从外面锁上是吗?”路以真摸着下巴,“也没有窗户什么的?”
“没有,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密室’呢?”夜永咲叹了口气,“这起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密室……”路以真垂下头来,视线对准了木质方桌上的花纹,他轻声说道,“密室杀人有两种分类,第一种是真正的密室,不存在任何进出的方式,或者诡计,如果是那样的话,死者就只有一种死法——自杀。”
然而夜永咲否定了这个猜想:“关于人能否自己扼死自己,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定论。我个人倾向是不能。而且从他颈部的手印来看,这种可能也可以排除。自杀是不会留下那种角度的手印的。”
“那么,第二种分类,也就是假造的密室。这样的密室杀人事件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案件发生时,凶手在——’”
“行了别卖弄了!”夜永咲烦躁地打断他,“别老把小说里的那套东西摆到现实中来……我一点都不想听,我都快累晕了。”
“唔嗯。”
路以真老实地闭了嘴,他看出好友此番确实是累得够呛。桌上他自己的那杯咖啡都已经凉透了,路以真尝了一口,觉得苦得不像话,或许他应该喊服务生来加一份糖,但他却不想开口。
“关于案件,还有什么值得探讨的地方吗?”他咂着嘴巴问道。
“没什么了,我想……哦不对,还有一件。”夜永咲抬起头来,“蒋成有个名叫宋祁的邻居,住在403室。他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证言,但目前我们还看不出它有多少参考价值。是这么说的……他说昨天他家孩子睡觉的时候,蒋成那边却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吵得孩子睡不着。他一气之下就跑去找蒋成理论,还好蒋成的态度很配合,他们没有吵起来。不过据宋祁说,当时他看到蒋成房间里有个穿白毛衣的女人,是没见过的人,不是那幢楼里的住户。”
“穿白毛衣的女人?”路以真挑起眉毛,“我记得之前你们调查过,蒋成是单身吧?”
“嗯……会出现在蒋成家里,那么多半是和他相熟的人,存在一定的嫌疑。之后我们会对蒋成的人际关系进行排查。像他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想来调查起来不会有多少难度吧……唉,但愿如此。”
夜永咲把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眯起眼睛,看来他很想就地打个盹。路以真没有打扰精神不佳的发小,他用涣散的视线看着窗外,他自己也有许多事要考虑。
关于蒋成的死亡,其实他也曾预料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个杀害了简如薇的凶手是那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除去区区一个目击证人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有想过蒋成会以这么离奇的方式死去。这就好像一位学者站在湖边观察着天鹅的运动,他看到天鹅扇动翅膀,他可以根据天鹅的动作频率和幅度预测出它的飞行轨迹,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可突然,天鹅变身成一位仙女凌空而去。
如果路以真真的是位学者,他想他会去找到牛顿和达尔文的坟墓,总而言之先从鞭尸做起。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夜永咲突然又说道。
“简如薇的……身体,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我们这边得到的检查结果和预测没什么分别,我们会照这样继续调查。现在她已经被送往郊外殡仪馆了。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听说她家人都过世了?要不你想办法雇一下丧仪公司的人吧,好像有专门代家人守灵的服务,这事儿我不好跟路叔叔说,你自己看着弄吧。”
路以真从窗外收回视线。
“我来守。”他说。
夜永咲眨眨眼睛,似乎没有弄明白好友的意思,愣了几秒种后,他的眉头紧蹙起来。
“这不合规矩,路叔叔不会同意的。”他说。
路以真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在他们这里,男人可以替母亲守灵,替妻子守灵,替姊妹守灵,甚至替不知远了多少房的三大姑二表姐守灵,但从没有替女朋友守灵的说法。这片的迷信认为,你替一个未嫁的女子守了灵,她便要成为你家中的“人”,这是极为忌讳的。
但这是路以真思考过后做出的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再劝了。”他摇了摇头。他打算等下就去那家殡仪馆。
夜永咲说“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路以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含义。但他还是想先去亲眼看看,如果可能,他想给简如薇找一位最好的美容师。她就要走了,至少这最后一面,路以真希望她能够漂漂亮亮地离开。丢人的是,这是他身为男朋友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他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
夜永咲告诉路以真的事,夜深也从谢凌依这里听说了,只不过他可要费劲得多。谢凌依霸占着他的PS4疯狂地刷着FF15的支线,对夜深的问题置若罔闻。如果不是心疼自己的机器,夜深很想直接给她拔掉电源。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要论让谢凌依乖乖听话的方法,他这里多得足可以拿去批发卖了。
夜深掏出《重力眩晕》的盘盒,在谢凌依眼前晃了一圈。谢凌依原本呆滞的眼神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她把游戏暂停住,伸出手来在床沿拍打两下,理所当然地向夜深讨要起游戏来。
“等价交换。”夜深说道,“把蒋成的案子给我讲讲。”
谢凌依嘟起小嘴:“你又强人所难。”
“那么,你可以选择放弃交易。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我收藏的游戏有很多,不过相同的游戏我不会拿出来第二次。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抓准这次机会,以后又还想玩它的话,那就自己去买吧。”
夜深说着,作势要把盘盒塞回包里。
“哎哎哎哎哎——”谢凌依叫了起来,“等下!等下啦!”
她按下手柄上的“OPTIONS”键将游戏存盘,然后无奈地把手柄放下,盘腿坐到床上。
“你想知道什么?”
“你所知的全部。”夜深说道。
谢凌依的讲述并不清晰,也没什么条理,但夜深在不断追问后,还是大致掌握了案情。
对于他来说,蒋成是戴着望远镜死在厕所也好,还是赤身裸体被挂在大门口也好,在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对于灵来说,这都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相比之下他更在意那个名叫宋祁的男人的证言,那人提到了一个穿着白毛衣的女人,那个究竟是……
“结果,还不是跟我们那天晚上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谢凌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夜深包里把游戏盘盒掏了出来,宝贝似的装进自己的小抽屉里。
“什么?”
“就是说啊,那天晚上我们做实验,不就已经知道蒋成不是凶手了?既然如此干嘛还要监视他?你看,现在他也被杀了,他要真是凶手的话,就不会死掉了吧?”
夜深直视着谢凌依:“大哥他没跟你们解释,为什么要监视蒋成吗?”
“嗯?好像是说了吧?”谢凌依回想一下,然后卖萌般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不记得了,那天开会我好像在打瞌睡诶!”
你说这话的时候别给我一脸得意啊!
夜深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没办法,每天跟这个丫头待在一块儿,他感到自己的智商一直在稳步下降中。不行不行,不能对她的每句话都认真应对,不然一天生几次气都不够,早晚会得肝炎的吧?
“听我说。”夜深耐心地解释着,“给蒋成留下紧急联络电话也是,留人在楼底下监视也是,并非是针对蒋成本人。毕竟这家伙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偷窥狂,和简如薇被害一案关系并不大,监视他并没有多少价值。”
“那为什么还要——”
“听我说完!之所以要监视蒋成,实际上是出于‘凶手可能会来袭击第一目击者’这一考虑。尽管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但你看,现在它实际已经发生了。”
“但这不对啊!”谢凌依嚷嚷着,“蒋成他不是说了吗?他压根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凶手没必要再冒险来杀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吧?吴允然那话怎么说来着?哦,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嘛!”
“但问题是,蒋成的消息仅仅只对警方透露了,凶手可不一定知道。”夜深轻声答道。
谢凌依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她“嗯嗯”地点着头,一会儿又说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带回局里去?这样也方便监视——哦哦,我懂了,那样的话凶手就肯定不会来杀他了,又不是傻子!诶?等下!那这个意思不就是……你们明知道蒋成可能会遇到危险,还拿他当诱饵吗?”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心机深沉。”夜深冷静地说道,“事实上,我大哥那边且不说,就我个人而言,一开始预判蒋成被害的几率,还不足百分之五。我大哥分出三个人轮班监视他,已经是非常照顾了。他也没有想到蒋成真的会遇害吧。刚才你那句话倒是没说错,以这凶手老练谨慎的程度,确实不需要对这家伙下手。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的松懈,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也说不定。”
谢凌依消化着夜深的话语,夜深自己当然也在思考。简如薇那起案件是时间上的“不可能”,而蒋成这边则是密室杀人,换言之,是空间上的“不可能”。当然,这两种“不可能”仅仅是对常人而言,使用灵咒就没有这种限制。但问题是,如果凶手真的是用灵咒杀人的话,那么即便被蒋成目击到,应该也无所谓才对。毕竟蒋成所说的,当时出现在简如薇被害现场的那个黑影应该只是灵咒的造物,而非凶手本人,不管是蒋成还是警察们都不可能通过这一线索调查出什么结果的。凶手既然会用灵咒,当然不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可既然如此,他浪费心力,再次操纵灵咒去杀害蒋成,用意何在呢?
想不通。难道蒋成真的目击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亦或是他还有另外的取死之道?
夜深陷入了迷惑之中。这时,身旁的谢凌依冷不丁问道:
“话说,凶手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直白,以致于夜深居然想了整整三秒才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吗?”他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是,那天晚上你不是很聪明吗?”谢凌依摇头晃脑地说道,“还有那个路以真也是。我们调查了两天都没发现的地方,你们过去跟蒋成说了两句话就解决了。唉……有时候我都在想,我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很没用,要不干脆跟你学当侦探好了?”
夜深拿不准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如果你想从我的思考方式中获得一些参考,那我没意见。不过,还是不要贬低你自己的职业比较好。毕竟警方的调查手段,是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你这才是在贬低自己吧?”谢凌依不服气地瞪着他,“要是没有你跟那个路以真,说不定我们现在都还在天颐小区绕圈圈呢!”
“别把偶然当成常理了,谢凌依。”夜深的语气很严肃,“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我们的解谜过程,实际是有着许多运气成分的。不管是我走进蒋成的书房发现那架望远镜,还是路以真恰好对那几盏声控灯非常熟悉,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好运。如果换个场景,换个案件,没有大哥对我们的纵容,我们还能派上用场吗?我觉得几率低得可怜。但你们警方不同,警方办案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固定流程的,虽然有些局限性,但却更加系统、科学,比起我们这些业余人士要可靠得多。虽然这一次看似是我们立了功,但即便没有我们,再多花些时间,你们也一定能够看透那些谎言。听说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仅凭着现场的蛛丝马迹就能够推出犯人的身高、外貌、性格等等……这也是我们这种二流人物绝对无法做到的。所以,别看轻了你的工作,如果你在质疑自己的能力,那也只是经验不足而已,多和我大哥他们学学,迟早有一天你会超越我的。”
“唔……”谢凌依脸色发红,她讷讷地说道,“别突然摆出一副教育者的姿态来啊……搞得人家怪尴尬的。”
“是吗?”夜深笑了起来,“那还真是抱歉。好了,我去准备下晚饭。一会儿还要出去呢。”
“去哪里?”
“今天是那个受害人——那个简如薇的守灵夜。”夜深答道,“听说是路以真为她守灵,我打算去看看。”
“嗯……”谢凌依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她很快举起手来,“啊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问吧。”夜深语气轻快地说道。
“凶手到底是谁啊?你想出来没有?”
……夜深觉得自己脸色发黑。
这货是聋的么?他想。
话虽如此,刚刚还一派和气的氛围就这么破坏掉也不好。于是夜深将发火的欲望克制在心底,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没可能的吧,现在手头上可供参考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就连方向都无法确定,更别说找出答案了。”
“但是六月底的那个案子,你不是很快就搞明白了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夜深走到外间系上围裙,“我说信息太少了,打个比方,一道数学题,只给你一个加数就让你求和,你做得出来么?连条件都不完备,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思考。信息不足和思虑不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你该多读读森博嗣的书。”
“啥?啥啥啥?”谢凌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什么区别?什么思虑不周?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诶!”
夜深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说道:
“你这样……就叫做‘思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