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讯问
夜深本以为会看到房间主人——也就是那个第一目击者,或者是某个未曾谋面的警员,但门后的那张脸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和这家伙在同一屋檐下已经住了半年!
“哦,学长!还有……你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谢凌依摆出一张臭脸盯着夜深,似乎这个男人没有按照她的预计被挡在小区门外这件事令她十分不爽。
我还想问你哩!夜深抽动了一下眼角。
“行了都别耍宝了,快让我们进去。”
听了夜永咲的话,谢凌依乖巧地闪到一边,四个男人鱼贯而入。玄关往里就是客厅,此时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明亮房间中,两名警员正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在进行讯问。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瘦弱男人,显然就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了。
夜永咲和那两名夜深不认识的警员相互点头致意,然后朝向那个男子:“蒋先生,又见面了。”
“哦……”男子有些迟缓地站起身来,“我记得你是……夜……夜……”
“我叫夜永咲。”夜永咲摆出和善的微笑,“很抱歉打扰你们了。这几位……呃,是以顾问身份过来的,听取一下案情。还请你谅解。”
“哦……哦……”男人用怀疑的目光在夜深和路以真身上扫过。但毕竟有这么多警察在场,他并没有提出质疑。
夜深打量着这个男人。他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这让夜深想起了那个名叫林威的男人,身材瘦弱得让人根本不需怀疑他是不是隐藏的肌肉型。他的头发稍长,显得没什么精神。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不仅仅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更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一直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后来夜深知道他的名字叫蒋成。
而那两个正在进行讯问的警员也都是瘦子,长着方正国字脸的那位叫张跃飞,另外一个面无笑意看起来十分刻板的叫吴允然。看起来他们也问得差不多了,吴允然把手中的记录本拿给夜永咲过目。夜永咲点了点头,却坐在了沙发边上,说道:
“不好意思,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确认,可以吗?”
蒋成怎么可能说不行?他只是有些困惑地回应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们还要问几次?这些话我翻来覆去都说过好多遍了。而且你们老是这样来找我,周围邻居也难免有些议论……这个……”
“我深表歉意。不过我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的。”夜永咲飞快地说道。
他虽然表现出了一副低姿态,但却散发着一种强硬的气场。只要需要,我随时可以道歉。但一码归一码,道歉之后,该问的我还是要问,你逃避不了的,好好配合我们才是上上之选——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首先我想请问,蒋先生你之前说过那天下午是去了茶社打麻将,是不是?那家茶社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都有哪些人?有没有谁能够为你作证明,或者茶社里有没有监控?”
夜永咲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但蒋成还是听了个七八分,他会意道:
“我知道了……你这是想问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夜永咲苦笑起来,“请不要多心,这是必要的流程。”
现在人人都知道“不在场证明”这个词了,毕竟许多现代人从小就是看着《名侦探柯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以及各种刑侦剧长大的,这个词早已经不新鲜了。
“这个……我想想啊……”说到与自己立场相关的事情,蒋成不由得紧张地挠起了头发,“监控……这个,茶社里面肯定是不可能有监控的。嗯……人嘛,茶社老板应该是记得我的,我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喊的动静有点儿大,他还过来说了我一句。不过最后不是我结账,他记没记清楚我可不好说。”
“您不是和朋友一起打麻将吗?”夜永咲问道。
“那倒不是,就是……茶社里面儿偶尔也有这样的,就是不认识的人,凑够四个就一块玩会儿……这个,你懂的吧?”
蒋成支支吾吾地说着。
在场众人中似乎有半数都没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见多识广的人也是有的。吴允然板着脸说道:“就是聚众赌博吧?”
蒋成的视线有些游移。但夜永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以为意。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都中规中矩,无非只是对蒋成的目击证词进行再一遍确认。夜深听到身旁的苏琴对谢凌依小声嘀咕:
“不是让你去现场来着吗?怎么跑这儿掺和来了?”
“我去了啊!”谢凌依争辩道,“但是眼镜嫌我笨手笨脚的碍事,就又把我赶到这儿来了。我还不乐意呢!”
从你脸上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不乐意”这三个字。夜深暗想。
眼见这么问下去,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值得在意的新信息,夜深便插了句口:“那个,打扰一下。我想上个厕所,请问卫生间在哪边呢?”
“啊?”蒋成看了他一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那边儿往里,走到头。”
夜深道了句谢,便顺着蒋成所指的方向走去,这回苏琴就没有跟过来。不过夜深也并非是想偷摸做点什么,他是真的有点内急。况且他也不认为哪个笨蛋会把线索留在自家厕所里。
不过话说……这家伙明明是个无业游民,家里收拾得倒真是干净整洁,有这份能耐,去做家政好歹也能过日子啊。
夜深在厕所里四下扫视着。不论天花板、地板还是四面墙壁,所有的角落都光洁如新,白净的瓷砖反射着灯光,几乎都有些晃眼了。就连他身下的马桶都像是刚买来的一样。一旁的置物架上,洗澡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瓶子从高到矮摆成一排,让人怀疑这家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有强迫症。
真希望谢凌依能跟他好好学学。
出了厕所,旁边是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三根晾衣绳,一排上衣,一排裤子,最靠里的是内裤和袜子,整齐得甚至能让人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沿着走廊再往前走,在厕所和客厅中间有一扇打开的门,夜深窥视了一下,看来是个书房,不过只有一面墙靠着一座书架。夜深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浏览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多是些经济学、成功学的书籍,还有几本厚实的英文封皮书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没有阅读的欲望。
夜深想起大学时期一个同学的说法:这世上的买书人,如果不是真想看,那就是爱装逼。夜深觉得蒋成这人绝对属于后者。
书房里自然也和其他房间一样整洁美观。夜深回想起这整个家中一尘不染的地方,没有一丁点水迹的卫生间……这家伙肯定有洁癖,他这样想着。
窗户旁靠着一张黑色木质写字桌,桌上并没有放着书本,但有一台倾斜的笔架,把每一支笔都夹得牢牢实实。两旁是两架木制玩具,一架恐龙一架汽车,都是上了色的。窗台上丢着一架双筒望远镜。夜深本以为那也是儿童玩具,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试着往窗外看了看,不由得有些惊讶——这望远镜做工确实精巧,绝非普通玩具可以比拟的。
用这架望远镜扫视着窗外,按理说视距应该会很远,只可惜前方的七号楼挡住了绝大多数视野。往右看倒没有楼层遮挡,整座一号楼大概能看到三分之一左右,连墙壁上细密的裂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往那则是小区的大门,外面——
嗯?
夜深的动作忽然间顿住了。
他控制着望远镜转向,转回到刚才的某个角度。
从这扇窗户,这个位置,恰恰能够看到一号楼一单元的两扇窗,若再往左,视线就会被七号楼挡住。
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被害者简如薇的房间,应该就是……
夜深看到了二楼的那扇窗户,几条人影正在里面来来去去。微调望远镜上的旋钮,便可以将他们的动作、衣饰甚至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认出来其中一个壮汉叫史强,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叫张裕明,他以前曾和这两人见过。
夜深放下望远镜,他的心脏快速跳动了起来。
如果……如果说……
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你在干什么?”
忽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夜深吃了一惊,沉迷于思考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接近,这时候有些慌张地转过身去,手中拿着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蒋成。
他的双眉紧皱,面色不善。
“哦,不好意思,我看这房间像个书房,不由自主就走进来了。”夜深赔着笑解释道。
“请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蒋成干巴巴地说道。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望远镜夺走,小心地把它的系带挂在门旁的黏附挂钩上,那里还挂着几件板雕之类的小玩意儿。夜深看着他细致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直到两边高低相同才终于松开手,淡淡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人……夜深想着,警方应该已经采集过他的指纹,但和现场对比过后没有任何发现吧?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种凶残事情的人。可是谁知道呢?如果仅从外表就可以辨知人的善恶,警察早就不用那么卖力工作了。
“夜深,走了。”
不知何时夜永咲也出现在门口,他有些不满地看着擅自行动的弟弟。身后的苏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哦。”夜深答应着,迈步便朝门外走去。但正走到一半,堪堪走到蒋成身后时,他停住了脚步。
“对了,蒋先生,我可否问您几个问题?”他说。
苏琴咧了咧嘴,似乎想走过来把夜深直接拽出去,却被夜永咲拦住了。
蒋成露出明显的烦躁神色:“……还要问啊?”
“嗯,是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可以吗?”夜深带着微笑说道。这笑容和刚才夜永咲提问时的微笑太相似了,蒋成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你别问太多……我也想休息了……”他嗫嚅着说道。
“放心,不会耽搁您很久的。”夜深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想请问,您的近视有多少度?”
“呃……我也不太清楚,有好长时间没测过了。大概都有三百多,不过我眼镜度数低。左眼一七五,右眼一二五……啊,不过我那天是戴着眼镜出门的,该看清的我都看清了!”
似乎是想到了夜深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蒋成补上了最后一句。
“都看清了?唔……好。”夜深满意地点头,“那么第二个问题,根据您的描述,事件发生时您被一声尖叫吓得跌倒了,您还记得是跌在哪里了吗?大概位置?”
“哦。”或许是这个问题比想象中简单,蒋成松了一口气,他利落地回答道,“记得。就在花园边上,有块儿砖碎了一半儿,我就跌在那儿了。当时我正要从那穿过花园往家里跑来着。”
“您记得倒还真清楚。”
“当然清楚了!我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那块碎砖上,差点没硌死我!”
“好,第三个问题,您知道被害者的名字对吧?”夜深继续问着。
蒋成点头。“这个我之前跟他们都说过了。”他指了指门口站着的夜永咲和其他几名警员,“我是在便利店和那个——”
“——和被害人吵架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夜深迅速替他把话说完,“好,我明白了。但我想知道的是,您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吗?”
一瞬之间蒋成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赶忙做了个皱眉深思的动作掩饰住了。
“这个么……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跟踪狂。再说了,我找她家干什么呀,就是吵个架,没必要追到人家里去报复吧?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有些牵强。没有人附和,他尴尬地笑了几下就停住了,有些局促地搓着自己的领口。
“不知道啊……”夜深眯起眼睛,“那么……您之前说的,当时目击到的那一幕,是有人正在‘袭击’被害者,对吧?那么请问,这个所谓的‘袭击’,其具体是怎样的?”
“这我也跟他们说过了!”蒋成心烦意乱地说道,“你问得差不多了吧?”
“这可算是倒数第二个问题。我想您也已经说过了,但我想听您再说一遍。麻烦您了!”
夜深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的面色严肃,话语看似客气,却带着不容反对的意味。再加上在门口站了一圈的警察们,无形之中围出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压力网。
狐假虎威。
话虽这么说,但这会儿就连苏琴也没有再试图去打断夜深的话。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尽管这些问题他们都早已问过许多遍了。可在此时此刻,它们似乎都被赋予了某种更深一层的意义。
蒋成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汗水,黏黏的痒得厉害。
“我……我当时看见……”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就那个黑影子,感觉看起来是个男人……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反正他就是逼过来,一步步这么靠近。然后那个女的……就一直后退,最后退到墙根……”
“墙根?”
“哦,是窗口!窗口!”蒋成连忙改口,“口误,是口误!我就看到这么多了,然后我就吓跑了。”
“她退到了窗口?”夜深盯着蒋成的双眼,“这样的话,她当时应该是背对窗口的吧?”
“啊?哦,对,是背对着。”蒋成点头应和。
“背对着窗口,也就是背对着您的方向吧?您看着一个背对着您的女人,就立刻认出她是曾和您吵过一架的那个女人吗?”夜深追问。
“我都说了我对她印象深刻了!你怎么老对这种问题纠缠不休呢?”蒋成的烦躁之意尽显在话语之中。
夜深缓缓点头:
“好,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您在目击那一幕时,那个房间有没有开灯?”
这个问题着实有点考验记忆力。蒋成张了一会儿嘴,眼球朝上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
“有没有开灯?”他喃喃着,“开灯……我记得……好像……应该是没有吧?”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没有?”夜深歪了歪头。
“应该没有。”
“没有啊……那么,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夜深说道,“现在这个季节,晚上六点就差不多天黑了。而当时是七点半,还下着雨,房间里没有开灯。您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够清楚地看到‘袭击’的那一幕,老实说我有些惊讶。”
“呃?呃,这个、这个……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蒋成慌张地喊道,“你看,那个一单元楼下,小卖部门口不是有几盏声控灯吗?那个灯特别亮!真的,你们晚上看看就知道!当时她叫那一声,就把灯给震开了嘛!然后我一抬头,就刚好看见了!”
……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的解释。
夜深回想起刚进天颐小区院门的时候,门口那家小卖部的遮雨檐边上,确实挂着几只硕大的灯泡。虽然是处在那个位置,但如果足够明亮的话,光线照入二楼的房间里……也是没问题的吧?
“声控灯啊……”他低声念叨着,“原来如此。”
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路以真在这时皱紧了眉毛。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蒋成问道。他有些气喘,回答了几个问题,倒像是刚刚做完一次短途竞走。
“哦,已经没有问题了。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夜深谦恭有礼地说道,接着便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去。夜永咲向蒋成微微点头,便带着一众人离开了401号。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那扇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响声震落了整个楼道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