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新室友(后篇)

谢凌依再度回到这个房间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

夜深那张冰块般的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丝毫讶异的表情,只是眉毛微微一挑:

“看来是除此以外真的无处可去了啊……让我猜猜,身上没钱了是吧?而且多半手机也没电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觉得你是特意回来跟我道别的。”夜深微微耸肩,“若非万不得已,你是绝对不可能回来的吧?这样一来就容易推测了。这附近都是旅馆,不去住的原因估计就是你身上没钱。也没有跟熟人联系,说明没有联系的办法。而且之前咱们讲话的时候我有听到你的手机发出电量低的警示音,很熟悉的音效啊……三星I5830是吧?巧得很,我上一部手机跟你是同款,不久之前刚刚……换掉。”

夜深迟疑了一下。在他和秦瑶歌被带入蓄水池时,两人的手机都被以暴力手段破坏掉了。毕竟陆天鸣当时对他们的定位还是“实验品”,而实验品显然是不需要也不被允许和外界联系的。乐正唯说起这事时是真心觉得很抱歉,同时赔给他一台新的,但夜深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那手机上也没几个重要的联系人。

谢凌依把行李箱丢在一边,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她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上也磨得生疼。现在她懒得再去注意什么形象,反正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值得她保持形象的类型。

“……到底怎么了?”

夜深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对于谢凌依这一个多小时的经历,他也能猜到大概。反正多半是这女人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手机又没电,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刚刚离开,又不好意思再折回来,于是在外面纠结了半天,最终发现开始没有别的办法……

他却没想到,他这句随意的话语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

“太欺负人了!”

谢凌依鼻子一皱,蹲坐下来,抱住膝盖,竟不觉抽噎起来。

“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一样!”

不等夜深给出回答,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刚刚离开这儿之后的遭遇。看来这一个小时中她确实遭受了不可小觑的伤害,不然也不会对着他这么个“讨厌的家伙”诉苦了。

不过夜深倒是毫无兴致……为啥我非得去听一个女人毫无营养的抱怨不可?就连秦瑶歌都没对我讲过这么多废话诶。

……

按照谢凌依的讲述,似乎厄运从她走出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刚出卡布里城的园区大门,谢凌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做好接下来的打算。

总而言之,先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她还能不能另外安排一下吧。

谢凌依掏出手机,本应处在待机状态的三星I5830却亮着屏幕,在谢凌依犹豫的一秒钟内,它已经播放完关机动画,“SAMSUNG”的Logo黯淡下去,这下它彻底黑透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没电了……

谢凌依的手颤抖起来,她想起自己昨天在夏江家就忘了给手机充电,之前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今天又忙了整整一天。老实说,电池能撑到现在已经充分说明它有多么良心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候!谢凌依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她恼恨地瞪着包着结实外壳的手机,刚被那混蛋男人气完,又要来吃你的瘪!该死的东西!胳膊肘子往外拐,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本姑娘,下月工资下来就把你丢垃圾桶里去!

尽管明知道对它发火也没什么用,但现在谢凌依急需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就算它倒霉吧。

她气哼哼又满是无奈地将手机揣回兜里,思索着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口袋里就还剩下最后十块钱,要打的去旧区找夏江都不够,住旅馆当然更没戏……怎么办,不会真要露宿街头吧?

早知道还不如来这儿之前就取点钱,好歹能把今天这一晚上给撑过去啊……诶等等!

谢凌依突然想起来了。之前懒得取钱是因为建行离分局有点远,可现在她就在卡布里城门外,马路对面就是交大的院墙啊!从这里去交大西门,最多半小时也该到了吧?这个点建行应该下班了,但自动取款机的小厅肯定还开着呢!

自己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谢凌依一下子又有了前进的动力。

……

但前往交大的这一路比谢凌依想象的还要麻烦。正常走倒是很轻松,但累了一天又拖着一个不能算轻巧的行李箱,这就有点折腾人了。半小时后她到达交大西门,左右两条胳膊都酸痛不已。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想再忍一忍,取了钱就坐车去找家旅馆,冲个热水澡,刚好去去一天的晦气。

于是她挤出最后一把力气,拽着箱子挪进交大的校门。西门的保安和门口拉客的三蹦子老板正聊得热络,只是随意瞟了她一眼,似是觉得都这个时候了才带着箱子返校的学生有点儿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谢凌依右拐顺着菁华路直走过了三食堂背面,不久“远东建设银行”六个字已经映入眼帘。谢凌依一阵兴奋,登时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迎接她的是一道冰冷的卷帘门。

……诶?

步子停得太急,她险些把自己绊倒。

为什么卷帘门拉下来了?走错地方了吗?不可能啊……不管怎么回忆,自动取款机厅都应该正在建行大厅的左边才对,况且这边一整排店铺现在全都已经打烊了。她迷茫四顾,终于在卷帘门旁边的大理石墙壁上找到了一张告示。

大意是说,ATM机要进行例检,因此今日暂时停止服务。

一阵风吹起谢凌依脚边的尘土,落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着划过地面。

谢凌依面如死灰。

……

“就是这样!超过分的吧!好像整个世界都商量好了要来欺负我一个人似的!”

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这次回来,尽管语气还是冲冲的,她却好像变得健谈多了。

“我倒觉得不提前取钱和保证手机电量完全是你自己的锅……”夜深摇了摇头,“顺带一提,你或许不知道,往交大北区四食堂旁边还有几台ATM机,距离虽说不近……但总比你走回这儿来要短得多。”

谢凌依抬头瞪着他:

“……你怎么不早说?”

“我事先可不知道你身上没钱,况且我又不是万事通,没有义务告诉你。”夜深淡然说道,“还有,如果你发完牢骚了,请去外面把门关上,否则空调开着只是浪费电而已。你走之前我就说过了。”

尽管仍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却顺从地过去关了门。夜深把视线收回到面前的电脑上,心里又是暗暗一叹——这是何等没营养的故事,连做小说素材的价值都没有。

“我要洗澡。”谢凌依回到房间嘟哝道。

“那就去洗啊。这话我也是第二次说了。”夜深专注地敲打着键盘,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可警告你不许偷看!”

“我才没那闲工夫。”夜深暗想我跟秦瑶歌正当的夫妻关系住了整整一年都没做这种龌龊事,你又算是哪根葱?

“嘴上说说我可不信,万一你觊觎我的美色……”

一直保持着沉静状态的夜深手上一抖敲错了一个按键,但他没有去修改,而是终于把目光移到那个一脸倔气的小姑娘身上。

“这个笑话倒可以用作素材……好吧,那么我郑重承诺,哪怕你在这儿住十年,我偷窥一眼都算我强奸!”夜深毫不留情地回敬,“另外请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是否有精神病史?”

“精你妹夫!”谢凌依虽然这么说,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说话可要算数!”

“我从来不说谎。”夜深以平淡的语气回答,“在我看来,说谎是所有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动中,最无意义的一个。”

“呵——呵。”谢凌依不屑地撇嘴,“另外对我放尊重点,不许故意气我!懂吗?好歹我也是个警察,小心我逮捕你!”

“根据远东共和联邦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你毕竟是个警察,想来应该不会做违法的事情吧?”

你特么怎么什么都懂啊?

谢凌依嘴角抽动一下,却终究没有再跟他强辩。反正她只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就去跟房东商量换房子的事。她从行李箱中掏出一方带夹子的布帘,那是刚刚用最后的余钱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货。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块布挂到铁架床下层,注意不留一点缝隙,这也是为了防偷窥所必要的举措。夜深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并未做任何表示。

最后她拿出一套换洗衣服,穿着拖鞋便朝洗手间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瞪夜深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敢偷看就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夜深按下“Ctrl+S”保存文档,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对计划应该没什么影响吧?给乐正唯发条短信好了。

回信很快就到手了。乐正唯只发来四个字:见机行事。隔了一行还有另外一句话:同居FlagGET!不是挺好的嘛!放心不会跟你媳妇告密的啦!

……毫无疑问是舒琳的语气,真是会凑热闹的丫头。

夜深有些头痛地放下手机。

不知是否真是为了洗去身上的晦气,谢凌依冲了五十分钟才从洗手间出来,脸蛋儿变得红扑扑的,水润的肌肤倒真有几分吹弹可破的意味,这么看来着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夜深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不去看她,当然不是因为羞涩,只是如果再被这姑娘找个机会闹将一番会很麻烦而已。

“衣橱里有备用的毯子、枕头、床单和毛巾被,是乐正——是房东留下的,很干净,可以尽管使用。”他提醒道。

“用不着你操心。”谢凌依嘴硬道,但还是打开衣橱取出一套床上用品铺好。

她刚刚钻进布帘里去,便听到上铺的夜深问道:

“你听说过蔡智恒吗?”

“痞子蔡?知道啊,远东网络文学第一人嘛。”她随口答道。

“看过他什么作品?”夜深的语调轻飘飘的,像只是在跟她聊天。

谢凌依紧绷的神经也放了下来:“《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之类的。”

“哦,看过《夜玫瑰》啊,那就好说了……喂,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像什么?”

“《夜玫瑰》的情节啊。”

《夜玫瑰》的情节?谢凌依歪着脑袋回想一下……水利工程师男主和美丽可人的女主住到了一起,从一开始的陌生关系一天天变得亲近,最后修成正果——呃?!

谢凌依一愣,紧接着剑眉倒竖。她掀开帘子朝着上铺喊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去死吧你!”

夜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谢凌依说完就钻回去了。

虽然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想要通过这种简单的闲聊就套取情报果然还是有些困难了吗,以这个女人的脑子,似乎根本没办法理解隐喻呢。不过……我是否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唉,算了,暂且搁置,等明天再进行计划的下一步吧。

下铺的谢凌依倒不会想到他在思考些什么,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被提起这部多年前看过的爱情小说,她不由得又去多想了一点……那个主角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唉算了名字之类的怎么样都好啦……一开始是住在朋友家里,然后搬出去找了个住处,就此遇到了女主来着……话说……

谢凌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主角之所以会离开朋友家跑去另租房子,是因为夜里睡觉时受到了朋友祖父鬼魂的骚扰……对,他就是住在老头以前曾住的房间里,接着每天夜里都感觉被人摸头,甚至有天醒来还发现换了一条棉被……于是他就这么打定主意搬出去住了。

“……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今天凌晨在夏江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忽然如放电影一般闪过谢凌依的眼前。她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隔着那么厚的阻碍,夜深敲打键盘的声音微不可闻。

他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知道……

但这个想法仅在她的脑中萦绕片刻便消弭于无形了。

怎么可能……太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算命大师,他怎么会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谢凌依拉起毛巾被,柔软舒适的触感贴上了她的肌肤。白天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不等她再去想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深沉的黑暗便包裹了她的意识。

听着下铺传来的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夜深终于停止了敲打。他合上电脑收拾起来,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按下了电灯开关。

窗外的车流隔得太远,来往的声音都被拦阻在空气中,宛如消失于另一个世界。

夜深缓缓收回目光。

开始了。他想。